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被遗忘的雨季 > 第一章

养老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林秀英坐在窗边的轮椅上,数着窗外的梧桐树叶。七十五岁的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数这些叶子了,就像她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样。
林老师,今天有人来看您。护工小张轻声说道,脸上带着她熟悉的、那种对待特殊病人的小心翼翼的笑容。
我没有孩子,也没有亲人,你搞错了。林秀英头也不抬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那本翻旧的相册。这是她为数不多记得的事情——她是个没有孩子的孤寡老人。
小张叹了口气:是那位周女士,她说她叫小雨,每周都来的。
林秀英皱起眉头,这个名字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却又被一层厚重的迷雾阻挡。不认识。她最终说道,语气比想象中更加生硬。
透过半开的门缝,林秀英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接待处,手里捧着一个保温盒和一束白色的小花。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林秀英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那双眼睛让她想起某个遥远的、模糊的画面。
妈...林老师又不愿意见我吗女人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周女士,您别太难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有时候就是这样...小张安慰道。
林秀英猛地合上相册,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尔茨海默症。这个词她记得。医生说她的大脑正在一点点忘记所有事情,就像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水抹去。但奇怪的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记得已故丈夫的模样,却坚定地相信自己从未生育过。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林秀英翻开相册。里面大多是些泛黄的老照片,她和丈夫的合影,学校毕业班的集体照。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照片突然从夹层中滑落。照片上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站在一片向日葵前笑得灿烂。
林秀英的手指颤抖起来。这个小女孩...这张脸...她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却只抓到一片空白。但为什么,为什么看着这张照片,她的眼眶会不由自主地湿润
这是您女儿三岁时的照片。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林秀英转头,看到那位周女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眼中含着泪水。您总说没有孩子,可您看,这是您抱着她拍的。
女人从包里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林秀英膝上。照片上年轻的林秀英抱着一个小婴儿,脸上是林秀英从未见过的、充满母爱的笑容。
不...这不是我...林秀英摇头,却无法移开视线。那些照片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她脑海中上锁的房间。
妈,我是小雨啊。女人蹲下身,与轮椅上的林秀英平视,您给我起的名字,因为我是雨季出生的。您说雨水滋润万物,希望我成为一个能温暖他人的人。
林秀英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出去...请你出去...她虚弱地说道,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赶走这个看起来如此伤心的女人。
小雨——如果她真的叫这个名字的话——轻轻将保温盒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做的桂花糕,您以前最爱吃的。我下周再来看您。她起身离开,脚步沉重。
林秀英看着那个背影,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闪烁,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了。
接下来的几周,每到周三下午,小雨都会准时出现。有时带来自制的小点心,有时带来新的照片或林秀英年轻时喜欢的书。而林秀英,有时会允许她待在房间里十分钟,大多数时候还是拒绝见面。
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养老院格外安静。林秀英望着窗外如注的雨水,突然想起那张向日葵田里的小女孩照片。她颤抖着手指翻到相册最后一页,却发现照片不见了。
就在这时,她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户,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冒雨走向养老院大门。小雨没有打伞,怀里的东西用外套紧紧包裹着。就在距离门口几步之遥的地方,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湿滑的地面上。
林秀英猛地站起来——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不需要帮助就自己站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小雨!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像是一直就藏在她的舌尖。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往事如洪水般涌来——产房里的第一声啼哭,幼儿园门口的不舍分离,婚礼上的喜极而泣...还有那个她刻意遗忘的约定。
当护工推着轮椅赶到门口时,他们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林秀英跪在雨中,紧紧抱着满脸是血的小雨,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
我的孩子...妈妈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林秀英抚摸着小雨的脸,手指颤抖得厉害,你说过会每周都来看我,即使我不认得你...而我让你承诺,如果我彻底忘了你,就不要再来了...我不想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小雨虚弱地笑了,血从她额头的伤口流下:可是妈,我怎么能放弃您呢您曾经为我付出了全部,现在轮到我来守护您了。
林秀英的记忆如拼图般一块块归位。她想起自己确诊初期,曾恳求女儿不要经常来看她。如果我有一天不认得你了,那太残忍了...对你太残忍了...当时她是这么说的。但她的小雨,她固执的小雨,从未遵守这个约定。
养老院的医护人员赶来将小雨送上救护车。林秀英坚持要陪同,在救护车里,她一直紧握女儿的手,生怕一松开,那些珍贵的记忆又会溜走。
记得你六岁那年发高烧吗林秀英突然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背着你跑了三公里去医院,路上摔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却把你护得严严实实...
小雨的眼泪夺眶而出:您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
怎么会忘呢...林秀英轻抚女儿的头发,一个母亲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孩子呢...
医院的检查显示小雨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但当医生建议林秀英回养老院休息时,她坚决地摇头:我要和我女儿回家。
那天晚上,在小雨童年卧室改成的客房里,林秀英躺在女儿身边,像多年前哄她睡觉时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窗外的雨声渐小,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妈,您真的都记起来了吗小雨小声问道,生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林秀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诚实地说:不是全部...还有很多空白...但我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就够了。
小雨转过身,将头靠在母亲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没关系,妈。我记得我们之间的每一件事,我可以一遍遍地讲给您听。
林秀英亲吻女儿的额头,咸涩的泪水滑过嘴角。她知道阿尔茨海默症不会奇迹般痊愈,记忆还会继续流失。但此刻,抱着自己曾经遗忘的孩子,她感受到一种超越记忆的、永恒的爱。
下次下雨的时候,林秀英轻声说,我们一起去看向日葵吧。照片里那片向日葵...我想亲眼再看看。
小雨点点头,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她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个雨季的拥抱,将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小雨的家有股淡淡的柠檬清香。林秀英站在玄关处,手指轻轻抚过墙上的照片墙——小雨的毕业照、婚礼照、还有抱着一个婴儿的合影。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林秀英模糊地想。
妈,这是您的拖鞋。小雨蹲下身,帮母亲换上印有向日葵图案的棉布拖鞋,一直给您备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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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常来吗林秀英问道,眼睛仍盯着照片墙上那个空缺的位置——那里有四个细小的钉孔,像是曾经挂过什么又取下来了。
小雨的动作顿了一下:您住在这里直到三年前。后来您病情加重,有天半夜出门迷路了,我们找了整整一夜...医生建议专业护理会更安全。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个字都扎在林秀英心上。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的林秀英抱着一个戴助听器的小女孩。林秀英拿起相框,太阳穴突然刺痛起来。
这是...
我七岁那年,第一次戴上助听器。小雨站在母亲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右耳后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装置,中耳炎引起的听力损伤,您记得吗
林秀英的呼吸变得急促。有什么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女孩,深夜医院的灯光,还有铺天盖地的自责...
我...我不...她扶住沙发扶手,双腿发软。
没关系,妈,没关系。小雨赶紧扶她坐下,想不起来也没事的。
但林秀英知道,那不仅仅是想不起来那么简单。她的大脑像一间堆满杂物的阁楼,每次试图整理都会扬起呛人的灰尘,而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被埋在最深处。
那天晚上,林秀英睡在小雨以前的卧室。床头柜上摆着一本手绘的童话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小雨的向日葵》,作者署名是妈妈。林秀英翻开第一页,眼泪立刻涌了出来。那是她亲手画的——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在向日葵田里奔跑,每一笔每一画都倾注着爱意。
她抱着那本童话书入睡,梦里全是金黄色的向日葵和孩童的笑声。
第二天早晨,小雨在厨房忙碌时,林秀英突然出现在门口。
今天...能带我去看向日葵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定,照片里那片向日葵田。
小雨中的锅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时,林秀英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当然,妈。今天天气很好,正好适合出门。
去郊外的路上,小雨不停地讲着小时候的事——林秀英如何教她认识每一朵花的名称,如何在雨天陪她看窗上的雨滴,如何在她害怕雷声时整夜抱着她。林秀英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像是在努力将这些故事与自己脑海中的空白对应起来。
快到了。小雨将车拐上一条乡间小路,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向日葵,这片田是张伯伯家的,您以前常带我来,后来我和他儿子成了同学...
林秀英的双手紧紧攥住安全带。随着越来越多的向日葵映入眼帘,她的心跳越来越快,耳边仿佛响起了某种遥远的、欢快的回声。
车停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花海,在夏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片凝固的阳光。
我们到了,妈。小雨轻声说,担忧地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您还好吗
林秀英没有回答。她推开车门,踉跄着走向那片花海。热浪裹挟着花香扑面而来,刹那间,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化——
二十年前的夏日,年轻的自己穿着淡蓝色连衣裙,追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在花田间奔跑。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如铃铛,手里举着一个向日葵花环...
妈妈!快点!小女孩回头喊道,阳光在她的助听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林秀英双腿一软,跪倒在松软的泥土上。她终于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这不是普通的向日葵田,这是她和小雨的秘密花园,是她们每年夏天都要来的圣地。
妈!小雨飞奔过来,却被林秀英突然抬起的脸震住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纵横,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小雨...我的小雨...林秀英颤抖着伸出手,抚摸女儿的脸,我记得...那年你六岁,做了个向日葵花环戴在头上,说长大了要嫁给向日葵...
小雨扑进母亲怀里,两人在花田间相拥而泣。多少年的寻找,多少次的失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为什么...林秀英突然推开女儿,表情变得痛苦,为什么我会忘记你怎么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孩子
不是您的错,妈。小雨紧握母亲的手,是疾病...
不,不只是疾病。林秀英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明,是我...是我刻意要忘记一些事...
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远处传来闷雷的响声。林秀英的目光落在小雨的助听器上,嘴唇开始颤抖。
那年你发高烧...我本该立刻送你去医院的...但我正在准备全市公开课...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我让你吃了退烧药就去上学...三天后老师打电话说你耳朵疼得直哭...医生说是严重的中耳炎...已经...
小雨震惊地看着母亲。这件事她们从未真正谈论过,那个夏天成了母女间心照不宣的禁忌。
您的公开课获得了特等奖。小雨轻声说,那天您抱着我在医院哭了一整夜,之后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毁了你的人生...林秀英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不是我疏忽...你的听力不会...
妈!小雨抓住母亲的肩膀,您没有毁了我的人生!您教会我阅读唇语,陪我做听力训练,每晚给我读故事...是您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打湿了她们的衣衫。林秀英突然脱下外套举过头顶,为女儿挡雨——就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高烧的小雨冲向医院时做的那样。
我永远都是你妈妈...风雨中,林秀英的声音异常清晰,就算我忘记全世界,我的灵魂也会记得爱你...
雨越下越大,但两人都没有移动。她们额头相抵,任雨水冲刷着多年的愧疚与痛苦。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一起,完成了某种神圣的救赎。
回程的车上,小雨用干毛巾为母亲擦着头发。林秀英望着窗外渐停的雨,突然问道:照片墙上...原来挂的是什么
小雨的手停顿了一下:是我们去年拍的全家福。您、我、陈岩和小松。
陈岩...是我的女婿小松是我的外孙林秀英努力回忆着这两个名字。
是的。您生病前最疼小松了,每天放学都去接他。小雨犹豫了一下,您...想见见他们吗
林秀英沉默了很久,久到小雨以为她又忘记了对话内容。但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好。我想...见见我的家人。
小雨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她知道母亲的记忆可能随时再次消失,但此刻的这份清醒与联结,已经足够珍贵。
车驶入城区时,夕阳穿透云层,将雨后的街道染成金色。林秀英突然哼起一首儿歌,那是小雨小时候每晚入睡前必听的摇篮曲。
小雨跟着轻声合唱,两人的声音在车厢内交融。窗外,一道彩虹横跨天际,如同命运给予她们的温柔补偿。
那天晚上,林秀英在小雨的帮助下,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屏幕那端出现一个戴眼镜的男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
外婆!男孩兴奋地叫道,妈妈说您想我了!
林秀英的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虽然她仍记不起这个孩子的模样,但心中涌起的那股暖流告诉她——这就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爱的见证。
小松...她哽咽着呼唤这个名字,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咒语。
小雨站在门口,看着母亲与儿子视频通话,悄悄用手机录下这一幕。无论明天林秀英是否还记得今天的一切,这段影像都将成为她们共同的宝藏。
夜深了,林秀英躺在床上,手里仍攥着那本《小雨的向日葵》。窗外,雨后的星空格外清澈。她不再恐惧遗忘,因为她知道,有些爱比记忆更加持久,就像向日葵永远追寻着太阳,即使被雨水打湿,也从不改变方向。
小雨将最后一只茶杯放在托盘上,手指微微发抖。茶几上摆满了母亲爱吃的点心——杏仁酥、桂花糕、还有小松特意要求加的巧克力饼干。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木地板上画出细密的光格。
妈妈,外婆真的记得我吗小松拽了拽她的衣角,眼镜后的眼睛既期待又不安。他今天特意穿上了蓝色条纹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要去参加重要典礼。
小雨蹲下身,整理儿子的衣领:可能不记得,但这不是外婆的错。如果她叫不出你的名字...
我知道,不能难过。小松认真点头,爸爸说外婆的大脑里有小怪兽在吃掉她的记忆,我们要帮她制造新的记忆。
门铃响了。小雨深吸一口气,三年来第一次,母亲要见到外孙了。自从那天从向日葵田回来,林秀英的记忆时好时坏,有时能准确叫出小雨的名字,有时又茫然地问你是谁。
陈岩领着林秀英进门时,老人家的目光立刻锁定了站在沙发旁的小松。一瞬间,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这是...林秀英眯起眼睛。
小雨的心沉了下去。就在她准备解释时,母亲突然笑了:小松!你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你还是班里最调皮的孩子呢!
外婆记得我!小松欢呼着扑过去,差点撞倒林秀英。
小雨和丈夫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母亲不仅认出了小松,还记得他曾经是班里最调皮的孩子——这是三年前林秀英还在帮小雨接送孩子时常说的话。
妈,您...记得小松小雨小心翼翼地问。
林秀英正摸着小松的头发,闻言顿了顿:当然记得,我的小外孙嘛。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从未忘记过。但小雨注意到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她可能并不确定自己记得什么,只是顺着感觉说出口。
下午茶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小松叽叽喳喳讲着学校的事,林秀英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微笑。有那么几个瞬间,小雨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母亲还没生病的日子。
外婆,这首诗我们老师让背,可我总是记不住。小松突然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您能教我吗
林秀英接过纸片,扶了扶并不存在的老花镜——这个动作让小雨鼻尖一酸,母亲教书时总爱做这个动作。
《春晓》啊,最简单的诗了。林秀英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朗有力,仿佛回到了讲台上,来,跟着外婆读:春眠不觉晓...
小雨屏住呼吸。这是母亲患病后第一次展现出教师的模样。她教小松读诗的样子,和二十年前教小雨认字时一模一样——手指轻轻点着每个字,读到花落知多少时会做个花瓣飘落的手势。
小松学得很快,不到十分钟就能背完整首诗。林秀英满意地点头:好孩子,比某些上课总看窗外的小女孩强多了。
谁呀小松好奇地问。
你妈妈呀。林秀英眨眨眼,她小时候上我的课,老是...
妈!小雨惊呼,心脏狂跳,您记得我小时候
客厅突然安静下来。林秀英的表情凝固了,她困惑地皱起眉,目光在小雨和小松之间游移:我...我刚才说什么了
小雨看到母亲眼中的光芒正在消散,像退潮的海水带走沙滩上的痕迹。她赶紧握住母亲的手:没什么,您说小松学得快,像我小时候一样。
林秀英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没再追问。她转向小松:再背一遍给外婆听听
看着一老一少认真读诗的样子,小雨悄悄起身去了母亲暂住的房间。她需要整理一些衣物,但更重要的是——自从母亲回来,她还没好好检查过从养老院带回的物品。
养老院的行李很简单:几套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那本《小雨的向日葵》童话书。小雨小心地翻看着这本母亲亲手制作的童话书,每一页都承载着太多回忆。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封底内侧有个隐蔽的小口袋,里面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页。
小雨的心跳加速了。她轻轻抽出那叠纸——大约二十来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母亲熟悉的字迹。最上方写着《给小雨的记忆》,日期是五年前,大约是母亲刚确诊不久的时候。
当你读到这些时,我可能已经忘记了写下它们时的样子...开篇第一句就让小雨的视线模糊了,医生说我的记忆会像沙堡一样被潮水带走,所以我要把最重要的东西写下来,这样即使我不记得了,你还能知道...
小雨跌坐在床边,手指颤抖地翻着这些纸页。每一页都是母亲记录的关于她们母女的重要记忆——小雨出生时的细节,第一次叫妈妈的场景,小学毕业典礼上的小插曲...甚至包括那次中耳炎事件,母亲用整整三页纸描述了自己的悔恨与自责。
...今天带小雨去了向日葵田,她做了个花环戴在头上,说要嫁给向日葵。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一刻的幸福,我希望永远不要忘记...
...小雨考上大学了,我既骄傲又舍不得。收拾行李时她假装坚强,但我看见她偷偷把小时候的安抚巾塞进了箱子最底层。我的小女孩长大了...
...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却忘了爱过的人。小雨哭着说会一直陪着我,但我不忍心让她看着母亲一点点消失...
泪水一滴滴落在纸页上,小雨赶紧用袖子擦拭,生怕模糊了母亲的笔迹。这些文字是母亲在与遗忘赛跑时留下的宝藏,是她拼命想要抓住的珍贵瞬间。
妈妈小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外婆睡着了,爸爸说我们可以读故事给她听。
小雨擦干眼泪,将那叠纸页小心地收好:好主意,外婆以前最喜欢给我们读故事了。
客厅里,林秀英在沙发上睡着了,面容平静。陈岩轻声说:她教小松读诗后突然很疲惫,一下子就睡着了。
小雨点点头,在母亲身边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阳光移到了林秀英的脸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看起来几乎像是透明的。
我找到了妈妈写的东西。小雨低声对丈夫说,是她刚生病时记录的记忆...关于我和她的所有重要时刻。
陈岩的眼睛瞪大了:这太珍贵了。
我想读给她听。小雨拿出那叠纸页,即使她现在听不懂,但也许...也许某些字句能留在她心里某个地方。
于是,当林秀英在午后的阳光中小憩时,小雨开始轻声朗读母亲写下的记忆。小松依偎在她身边,陈岩安静地听着。房间里只有翻动纸页的声音和小雨时而哽咽的朗读声。
...小雨今天带男朋友回家了,是个稳重的年轻人。我看得出他很爱她,这让我放心了。希望有一天我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即使那时我可能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了...
读到这一段时,小雨注意到母亲的眼皮轻轻颤动。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读道:
...如果有一天我认不出你了,请记住:遗忘不等于不爱。母亲对孩子的爱存在于比记忆更深的地方,就像向日葵永远追随太阳,即使它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妈妈...一声微弱的呼唤打断了朗读。
小雨抬头,看见林秀英正睁着眼睛看她,苍老的面颊上泪痕闪闪。
妈!您醒了!我正读您写的东西...小雨激动地说。
林秀英的目光落在那些纸页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写的
小雨的心沉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是的,您五年前写的,关于我们之间的回忆。
林秀英缓慢地眨眼,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动作——她伸出手,准确地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段文字说:这段很重要...我写的时候哭了...
小雨看向母亲指的地方,那是关于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相依为命的回忆。她震惊地看着母亲:您...记得这些
不记得。林秀英诚实地说,但每次看到这段,我就知道它很重要...心里会疼。
小雨抱住母亲,泪水浸湿了老人的肩膀。也许母亲不记得具体的事件,但那些情感,那些爱,已经刻在了她的灵魂里,比疾病更加持久。
小松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外婆,我能读一段吗
林秀英微笑着点头。于是小松用稚嫩的声音读道:...今天小松出生了,七斤六两,哭声特别响亮。我抱着这个小小的生命,感觉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他耳朵长得像小雨小时候,我忍不住亲了又亲...
读到这里,小松惊讶地抬头:外婆,这是写我的!
林秀英凝视着外孙,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是吗那...那你现在几岁了
九岁!小松骄傲地说。
九岁...林秀英轻声重复,仿佛要将这个数字刻进心里,九岁的孩子应该会背《静夜思》了吧
小松做了个鬼脸:不会。
来,外婆教你。林秀英坐直身体,瞬间又变成了那个循循善诱的语文老师,床前明月光...
就这样,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三代人围坐在一起,朗读着过去的记忆,创造着新的回忆。小雨知道,母亲的病情不会奇迹般好转,记忆仍会继续流失。但此刻,看着母亲教儿子读诗的样子,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些纸页上的文字是母亲留给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不仅是记忆的保存,更是一种承诺:即使有一天林秀英不再认识小雨,她们之间的爱也不会消失。就像雨季终会过去,但被雨水滋润过的土地,永远记得每一滴水的恩情。
傍晚,当林秀英再次睡着后,小雨小心地将那些纸页装订成册,在扉页写上《母亲的记忆》。她决定继续这个传统,记录下母亲现在的点点滴滴,等到某一天,读给小松和他的孩子们听。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沙发上的林秀英身上。她的嘴角带着微笑,也许正梦见了某个阳光灿烂的向日葵田,在那里,时间静止,记忆永存,母爱如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