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书房里,萧璟敲着桌案,问宫人道:
“平素跟在明珠身边的人,可有提及过往日明珠和齐王府那丫头的相处有什么异样?”
下人思量了番,摇头道:“只是寻常小儿聚在一处玩闹,并无异样,咱们东宫没有旁的子女,身边寻不得玩伴,明珠郡主难免觉得寂寞,齐王府的小郡主常来,自然多亲近了几分。”
萧璟挑眉,不置可否。
又问了旁的亲信句:“安排在齐王府接触林湄音的人,可和她搭上线了?”
“回殿下,暂未。齐王府因林夫人有孕,格外上心谨慎,在林夫人跟前伺候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齐王的奶嬷嬷,一个是去了势的护卫,旁的人,除了小郡主都近不得林湄音的身,齐王这般谨慎,只怕还需再等等。”
萧璟沉眸思量了番,原本迟迟未应下让明珠邀齐王府郡主同往,此时却有了犹疑。
几瞬后,启唇道:“明珠若想邀人,且让她吩咐宫人去齐王府请就是。去请人时切记,莫要说孤应允了,只说孤不曾答应,是明珠哭求她娘亲背着孤去请人的。”
很快,东宫宫人便去了齐王府。
齐王这几日忙于和明宁合谋除掉西北的云二,又要操心刚怀孕不久的林湄音。
加之暑热天气,他腿上的旧伤几回复发,整个人阴郁极了。
他坐在王府摆满了冰鉴的房里,下头跪着个女子,正战战兢兢地撩开他衣袍,跪在轮椅前给他上药。
此人穿戴也是主子的模样,却并不是林湄音。
而是王府里另一位姬妾。
年岁瞧着也是三十有余,曾为齐王府生下过庶出的第四子。
齐王开府早,年岁也长萧璟十余岁。
遇见林湄音之前,府上便有了一正两侧三位娘娘,和余下四个侍妾,并其它无有名分,只是在各个女主子房中养着的,供王爷在女主子身子不方便时伺候的通房婢女。
王府里,至今不算林湄音生的那女儿和她腹中的这个。
齐王共有四子三女。
只这第四子,是在遇到林湄音之后生下的。
说来这位四公子怀上时,齐王还没遇到林湄音。
待生下来的时候,却是齐王已将林湄音强夺进府的时候。
当年正痴迷,这第四个儿子出生时,齐王不愿让林湄音知道,悄无声息地让人避在府上偏远院落生下,也没给这第四子的生母从侍妾往上抬抬位份。
如今跪着伺候,给齐王上药的,正是那生了王府第四子的侍妾。
她跪的规矩,眉眼低垂,屏气给齐王上药,脸上不敢有一丝神情。
他们这位王爷,自打腿废了后,人就暴戾异常。
府上的正妃,那明媒正娶出身高门,还给王爷诞下了嫡长女的齐王妃,前些时日却突然被他下令勒死。
对外还说王妃是久病而亡。
府上旁人大都不知内情,只她房中的小丫鬟和当日勒死王妃的侍卫暗有私情,这才让她知道了些原委。
那侍妾正小心谨慎上着药,外头传话的人进了门。
提及了东宫的明珠郡主,邀齐王府上小郡主同去山庄避暑的事。
齐王闻言目光微凝,略沉思了番。
那两个小丫头平日常在一块玩儿走得近他是知道的,府上子女众多,可都是明里暗里争斗的主,她和他们都非同母所生,当年她才一岁出头时,他腿疾正伤得最厉害,心里恨极了林湄音,连带着对那个女儿,也自然忽视。
林湄音在时,得了他太多宠爱,到后来,他已不进府上旁的妻妾房中。
妾侍们倒是不敢说什么,可他的王妃是京城高门所出的女儿,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先是他因林湄音昏了头不进王府后宅,后是林湄音害他断了腿,绝了齐王妃的皇后梦,她自然是存了气的。
林湄音去了江南自以为一了百了。
哪里知道,她给他生下的女儿却在嫡母手下受尽磋磨。
或许她知道,却并不在乎。
他的正妃本就是高门大族宅邸里养出的大家小姐,磋磨死一个女儿太容易。
给林湄音的女儿穿的衣裳,都是些外头瞧着精致,实则内里布料磨人的玩意。
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时,身上就红一块紫一块。
可惜命硬,就是活下来了。
长到一岁多快两岁时,已能瞧出有几分似林湄音。
齐王正妃再难容忍,示意手下人想法子弄死那孩子。
一岁多的小娃娃,穿着外头瞧着富贵,实则里头连一点保暖的棉花都无的衣裳,被伺候自己的宫人关在了门外。
寒冬腊月。
他们是想借此冻死她。
日后即便被问起,也可以说是她自己贪玩非要跑出去。
何况那时林湄音远走江南,齐王忙于治疗腿疾,对这个小女儿半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下人们受了正妃娘娘吩咐,也压根觉得王爷不会管这个女儿,甚至可能巴不得她死。
谁知道那丫头冰天雪地里,在漆黑不见五指的黑夜,光着脚从自己的园子,一个一个院子,一条又一条路,摸到了齐王的院落。
她见到她的父亲,却并没有哭。
只是顶着那张,已能瞧出几分肖似林湄音的小脸,很沉静地说了句:“你送我去找我亲娘吧,哥哥姐姐们的亲娘都很疼他们的,我娘应当也一样疼我,你们都讨厌我,都想要我死,但我想我的亲娘不会讨厌我,不会想我死,你送我去找她,让她把我养大。”
自然,齐王不会送她去找林湄音。
可从那日起,她被留在了齐王身边,由他亲自教养。
自此之后,王府里的小郡主,成了王爷的掌上明珠,走哪带哪,旁的公子郡主们,便是承爵的世子,或是王妃嫡出的大郡主,也不及她在府中地位。
自己女儿是个什么样的心性,齐王不会不清楚,他倒不怕女儿和东宫走近会吃亏。
只是如今林湄音再度有孕,他需格外谨慎些。
禀话的下人话音落后,他思量了番,问道:“何人来传的话?太子可应允了?”
下人道:“是平日跟在东宫明珠郡主跟前的小宫人,方才已问了,说是太子殿下还不知晓,是明珠郡主哭求的厉害,才让云侧妃应下的,眼下还瞒着殿下。只是那宫人也说了,他们娘娘受宠,只要求了殿下的事,殿下无有不应的,便先行来请人了。”
齐王闻言视线微抬,没再多想。
“应了罢,眼下她娘亲怀胎,她出去玩玩也好,整日在跟前晃荡,万一冲撞了她娘亲也不好。”
齐王话落,
底下跪着上药的人,眼底划过抹暗芒。
林湄音居然又怀孕了……
她心思转动,面上挂着笑,柔声道:“湄音真有福气……”
话音未落,外头门槛处,就瞧见了一个走向此处的身影。
恰好,就是林湄音。
齐王脸色微变,似是没料到林湄音会在这时找过来。
他的腿还露在外面,上头的肌肉都已枯萎,极其丑陋难看。
跪在地上的是他的妾侍,手上沾着药膏,正给他抹着伤药。
一时间,齐王甚至不知,究竟是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残废的腿。
还是更不想让她看到给自己上药的侍妾。
他是听过她几句离经叛道为世所不容的言论的。
那时京中有人要给李呈送美妾,李呈推而不受,非要拒绝。
友人皆笑李呈惧内。
齐王送酒醉的李呈归家,隔着一道门听李呈向她邀功,说自己如何如何拒了旁人送的美人。
又亲着她问,为何她这般介怀纳妾。
只听她哼了声道,男子纳妾,无异于女人私通。
男人嫌弃失贞的女子不洁,她还嫌旁人碰过的男的脏了呢。
李呈笑得不行。
外头的齐王萧策,那时心里想的却是,此等悍妇,不通半点女子规训,哪里堪为贤妻良妇,李呈怕是被此女勾得迷了心窍,这才将这妒妇娶进了门。
后来他鬼迷心窍,强让她和自己亲近时。
事后曾问她:他与她夫君李呈,哪个在榻上更强上些。
那时的萧策何等自信,他自幼弓马骑射无一不精,哪是李呈那个病秧子可比的。
当初也不是没有偷听过她和李呈的房中事。
无非是寻常草草了事罢了,李呈身子不好,她却是个浪荡离经叛道的女子,有时甚至要借助外物。
那时萧策对她,初时只是听了几次壁角窥见几次艳色后的鬼迷心窍,并无多少真心。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娘,心里不耻她浪荡,却又觉得,既然她是这般的人,想来与人私通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准早背着李呈做过也未可知。
这才暗中盘算,沾了人。
那时只图露水姻缘罢了,自个儿也不是个正经君子,玩笑地就问了那句同李呈比较的话语。
哪曾想,林湄音冷笑了声。
张口回了句——“不知多少人用过的烂瓜,也配和我夫君相提并论。”
她一贯是离经叛道的,榻上和李呈说过不知多少混账下流话,也常是她逗着李呈。
明明李呈年长她几岁,时而还要被她逼着喊阿姐。
李呈总被她逗得面红耳赤,齐王看着暗探送来的他们夫妻房中密语,甚至隐隐怀疑过她是娼妓出身。
只是查了又查,她都是正经良家女,且是打小养在李家的,也不知为何养成了那副模样。
齐王哪里能知道,那具江南闺秀的身子里,藏着的,是千百年后长大的灵魂。
她曾生在千百年之后的繁华盛世,和男子一样读书求学看遍万里河山。
也曾同几个瞧得上的俊俏少年,谈过几段情爱。
在那个长在女子自由生长年月的她眼里,欲望情色,从来不是女人应该羞耻的东西。
她爱她的夫君,自然愿意同他共赴极乐,也情愿体贴身子不好的夫君,多加主动。
可这些,在齐王看来,是不耻,是淫贱,是放荡。
只是当年再如何不耻,再如何心里轻贱她,终究还是日复一日,被那抹艳色,那抹在旁人身上看不到的鲜亮,蛊惑的步步身陷,直至动了真心。
偏偏她的所有他昔年不耻却受其迷惑的那些种种,从来都不肯给他,只愿意留给那个死人。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在她出现的这一瞬,下意识地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跟前的妾侍。
“你退下。”齐王寒声吩咐跟前跪着的侍妾。
待那侍妾起身往外走时,才看向林湄音。
“你怎么来了?”
林湄音立在门槛出,目光在触及他还未来得及遮掩的腿时,微微闪了下。
怀腹中胎儿那次,他要她坐在轮椅上,紧压着他废掉的腿。
一声声地说——“你知道吗?如今这条腿,一点感觉都无,即便是你,即便是坐在我怀里,这条腿也是废的。你恨我是吗,我也恨你,是你把我从天之骄子拉下泥潭,让我成了个连站都站不起的废人,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你对我,当真就半点不曾有愧吗?”
其实林湄音不是没有对他有过愧疚。
她砸他腿时,是真的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可她从来没有真的杀过人,也从来没有打断过别人的腿。
后来回到江南,她很多次想起他身下的一滩血,听闻他再也站不起来时,她也曾在江南的佛寺枯坐整夜。
她不想也不会求神佛让他痊愈,她只是在忏悔自己内心的罪孽。
和那一点点,微弱的愧疚。
可是后来……
萧策出现在江南,当着她的面,打断了她夫君李呈的腿,又在她眼前杀了他和他们的孩子。
从此,林湄音对他那最后一点的愧疚,都消失殆尽。
她只恨自己当初只是断了他的腿,而没有要了他的命。
她视线移开,不再看他的腿。
萧策却伸手,拍了下自己腿弯。
“过来,坐上来。”
林湄音横眉瞪向他,眼里带出火气。
她自然是不肯的。
萧策抬眼看她:“我数三声,你若不照做,我便让人把那老太婆拉过来。”
他口中的老太婆自然是李呈的亲生母亲。
“你!”林湄音恨极了他。
“一……二……,三……,宋书,去拉人。”
林湄音恨得厉害,终究还是乖乖过去。
萧策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伸手摸了摸她肚子。
“你不听话,总要有人受罚,宋书,传本王的话,今日饿上李老夫人两顿。”
林湄音既急又怒,猛地一把就要推开他。
萧策由着她动作。
只缓声道:“你推,推了之后就不是饿上两顿这么简单了。”
林湄音被他逼得,连火都不能发。
萧策满意的看着她,抱着人亲了下。
“这样才对嘛,你要是早这样听话,当初我可没准备要李呈的命,要不是你不听话非要和外人一起害我,又和李呈生了那两个野种,我何至于做得那般绝。”
他这一句句,都是在往林湄音心窝子戳。
可李呈母亲的性命捏在他手中,她连反驳的话,此时都不敢说。
萧策抱着人亲了又亲,那双和萧璟有几分相似的,随了大周皇室的好看眼睛,微微眯起。
低声问她:“怎么今日过来了,不是昨日药效刚发作过吗,距离下次发作可还有半月。”
怀上孩子那日,他给林湄音用的药。
让她离不开他,之后每逢初一十五,她身体里的药,都会求着他要他。
孩子倒是来得意外。
至今齐王都不知道,给她用过那药,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可用都用过了,又能如何。
林湄音今日来寻他,就是问得此事。
“萧策,你非要我给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你想过没有,这孩子受药物影响,生下来是否能康健。”
齐王脸色瞬时阴沉。
“音娘,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本王如今做了残废,不还是王爷之尊,既是皇家子嗣,不康健又怎样,皇室不缺银钱,养得起不康健的孩子。
再说了,你这样厌恶我,生个不康健的孩子,瞧我痛苦不快,不是正好如了你的心意,报复了我吗?”
这话一出,林湄音脸色惨白。
她再恨齐王,再口口声声骂着孩子和女儿是孽种。
可她从没有想过,要生一个不康健的孩子报复齐王。
“萧策,你就是个疯子,你们大周皇族都是疯子,你口口声声你如何如何疼爱女儿,可你扪心自问,你对女儿当真有多少舐犊之情吗?你们大周皇室生出来的这些疯子,哪个眼里真有骨肉亲情,先帝一日逼杀三子,当今圣上将你和太子都看作自己养的狗,乐意看两犬相争,由着你们互相咬死咬残对方。
你呢?你拿女儿那么小的孩子,一次次来戳我的心。当初李呈姑母和先帝的事被你知道,你怕被圣上知道你极有可能是先帝之子,杀了你亲娘!
皇后说得对,你们肖氏皇族的血脉就是脏污至极天生有病的,生出来的都是疯子,也就是太子爷得娘娘倾心教养,和你们这些人不同。
这孩子我不能要,我不能要,你给我落胎药,我要打掉他。”
她一声声地说着,可齐王怎么可能由着她心思呢。
他静静听着她说着,倒是未曾反驳她说他们萧家血脉都是脏污染病的话。
只是在她歇斯底里后,抚着她的发。
缓声道:
“音娘,就是你再嫌脏,即便再是有病,你也得乖乖生下来。
你放心就是,若真是个不康健的,我不会让他在你跟前碍你的眼。
至于那个太子爷,他是最会装相的,我不过是对你坦诚罢了。
你还真当他是什么好人?你怕是不知道,那光风霁月的太子爷,强夺了扬州知府沈家的少夫人,改名换姓,将人纳进东宫做了侧妃。
他可比我还狠,我只是杀了李呈和你们的野种,并未动李家旁的人。
那萧璟,却是要了沈家满门的命。
当日扬州城人头滚滚,沈氏几族之内的男丁皆是人头落地。”
林湄音面色难看。
却仍是要齐王给她落胎药,齐王自是不允,由着林湄音如何歇斯底里,如何地求他骂他,始终不肯应她。
到最后,林湄音累极气极,动了胎气,齐王才冷脸让人将她送回去歇着。
回到房中,稍稍缓过几分劲儿。
齐王的奶嬷嬷在旁精心伺候着。
林湄音瞧着那奶嬷嬷,突地道:“嬷嬷,您就不想给齐王的母妃报仇吗?您可是跟着他母妃多年的人,齐王当初做的事,你难道不知道。”
嬷嬷脸色变了瞬,下一刻就恢复如常。
“仙去的娘娘是我的主子,王爷也是我的主子。音娘子,王爷待您是不一样的,您断了王爷的腿,若换了旁人,王爷早将人千刀万剐了,也就是您,至今好端端的,王爷再恨,也舍不得动您一根手指,您若是好端端的伺候王爷,王爷定会疼您善待您的,这样闹下去吃苦的是您自己。
那东宫的云侧妃,被太子爷强纳,原也是不情愿的,甚至同人私奔打了太子爷的脸。可如今人歇了旁的心思,安生和太子爷过日子,太子爷连她和前头夫君的女儿都当亲生的养了。王爷有句话说得不错,您啊,若是早软和些,只怕李呈是不用死的。”
云侧妃……
林湄音已经听了两次提起这位东宫的侧妃。
她不知道他们这些话的真假,只隐隐觉得,当年和李呈交好的萧璟,不似萧策这般无耻下作。
……
另一边,入了夜。
云乔人已睡下,守夜的照旧是那春晓。
夜深人静。
春晓拿出迷香,藏在门后,把迷香吹向了门外。
过来半刻钟,她捧了衣服来,要云乔穿上。
云乔没动,看着她道:“你想清楚了,今日若是贸然去见陈晋,一旦被发现,我们不仅救不出他,你还可能被抓住暴露,届时,怕是你性命难保。”
春晓自然清楚,咬着唇道:“别废话了,你反正也不肯偷玉牌救我家少主,再拖下去,少主只会死在暗牢里,我本来就是死士,救不出少主身份暴露,死了也是应该。”
她话说到这里,云乔叹了声,接过了衣裳换上。
“好,我跟你去。”
罢了,左右她如今是进退两难,想救人也不得其法。
倘若今日被发现,便干脆和萧璟开口,求他放过陈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