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一局落子尽长陵 > 第一章

1
落子
天微亮,屋外沉着薄霜,枯枝斜落,清冷如刀。苏盼黎在这寂静中醒来,睁开眼的一瞬,掌心已冷汗沁透。
她梦到了三年前的冬日,母亲抱着她,在风雪中跪在荣安堂前,身后是烧尽的香,碎裂的玉,和嫡母那双高高在上的眼——你娘出身低贱,怎配留在将军府的祠堂
苏盼黎拢了拢被角,低声唤:青杏。
帘外脚步仓促,丫鬟青杏掀帘而入,神情难掩惶急:姑娘,您醒了。夫人传话,请您一炷香后去正厅,说有‘大事’相商。
大事苏盼黎坐起,轻轻一笑,她终是忍不住了。
她披衣起身,目光落向窗外残枝。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三年前,生母含冤去世,她被庶母赵氏收为养女,表面是将军府的三姑娘,实则早被剥夺嫡庶之分。大姐苏盼凝温婉端方,得宠多年,如今适婚年岁,原本内定嫁入摄政王府为侧妃。
可昨夜传来密信——王府拒婚,明言只娶苏家素性沉静的庶女。
何为沉静不过是易掌控、不起风浪。
她早知道,自己会成为那个庶女。
换装毕,苏盼黎随青杏步入正厅。厅中早坐满亲族,赵氏端坐主位,面带慈祥,眼中却藏着算计。
盼黎来了。赵氏唇角微扬,柔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今王府使者已下帖子,愿迎你为侧妃,赐婚礼定,择吉日入府。
众人皆惊。苏盼凝眼含泪光,低头掩面,一副柔弱委屈模样。
苏盼黎低头行礼,语气不卑不亢:谢母亲恩典。
厅中一片哗然。
你当真愿嫁有人问。
她抬头,目光平静:女子生为人妇,本是命理。更何况,能为苏家联姻王府,乃我之福。
赵氏眸中一凝,笑意更深。
好孩子。
人群散去后,赵氏留她独坐。
盼黎,你可知王府之人性情怪异,旧年已有两位未婚侧妃暴毙。赵氏缓声劝道,你若后悔,为娘可再求一求。
苏盼黎缓缓执起茶盏,语调轻柔:母亲说笑了。我一介庶女,哪有资格后悔。
赵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是笑了:你明事理。
夜深,灯下。青杏急急关上门:姑娘,真的要嫁进王府世子性情阴鸷,传闻极恶,您若有三长两短——
你可知这王府,死过几位‘未过门的侧妃’苏盼黎打断她,眼神淡漠。
知……那姑娘为何还……
因为只有嫁进去,我才能见到他。她起身,步入密室。
一张尘封的案几前,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是她生母昔年亲随,后被贬为仆。
盼黎,此去九死一生。
那人欠我母亲一命,我要他十倍还。
老人颤声:你知他是谁么
苏盼黎低头,缓缓吐出一字:裴。
翌日清晨,王府使者至。非庶子前来,而是王府世子——裴承晏,身着玄衣,容颜清冷,目不斜视。
苏盼黎踏出门槛,青杏拽住她:姑娘,那人真是世子为何他要亲迎
她只轻轻一笑:或许,他也等这一步很久了。
她抬眸望向王府方向。
今生为棋者多矣,该我落子了。
2
迎局
晨光微薄,马蹄碎响自府外而来。苏盼黎立于门前,静静望着那辆玄色马车停于门前,四角垂帘、缎纹如墨,与昨日将军府里张灯结彩的红色喜幕,格格不入。
她身披素色嫁衣,未着红裳,不戴凤冠,发上不过几枝素钗,冷清至极。青杏眼眶通红,手里捧着嫁妆清单,低声劝道:姑娘,不若再思量一夜,您……真的要随他们走么
苏盼黎未答,只朝王府使者一礼,语声清冷:请。
王府使者面色凝肃,身披银甲,抱拳回礼:奉世子之命,特来迎亲。
亲,不是迎。她清楚,那不是婚嫁,是入局。
青杏险些落泪,直至马车辘辘远去,才猛地伏倒于地,哽咽不止。
马车中极静。车内垂帘下,坐着的男子一袭玄衣,眉眼如刃。他并未言语,只将一道淡淡的目光投来。
苏盼黎抬眸,对视无惧。裴承晏半晌未动,终于冷声开口:你不怕我
怕。她轻答,却唇角含笑,可怕不能救命。
他眸色深了几分,你很聪明。
苏盼黎垂眼,语调淡漠:世子也不蠢,怎会亲自来迎一个‘庶女’您等这日,也不短了吧
车中陷入死寂。
良久,裴承晏忽而笑出声,带着几分讽意:你倒不是个寻常女人。
寻常女人进不得王府。她看向窗外,风正吹落一树黄叶,更得不到你的注意。
王府,并不在京内,而是建于西郊半山,三面环山、一面临江,自成一界,称作长陵。府门高墙森严,戒备森然,自苏盼黎踏入那一道黑金大门,便知道,自己的退路,已彻底斩断。
下轿之时,无迎亲,无宾客,唯有一众黑衣侍从列于道侧,静若雕像。她微微垂头,步步走入,身后裴承晏亦不言不语。
入府第三日,赐婚礼成,无宴、无宾、无诰命,连喜服都是旧日遗留的旧物改染,仅在西偏殿里一纸定亲文书。
赵氏所许的荣耀,终究是虚妄的泡影。
夜风凛冽,院中桂香凋零,盼黎立于阁楼廊下,指间摩挲一枚铜扣——这是今早新分配给她的内院钥匙,篆有侧室·南院四字。
姑娘,侧室的册封明日才到,今夜……是否要前往世子处请安青杏低声道。
请安她看了眼钥匙,冷然一笑,他若要我安,早不该把人安在冷院里。
青杏一怔:那姑娘今夜……
苏盼黎抬步而去,自然是要去的。
夜半,南院灯光如豆,裴承晏案前执笔,眉眼阴沉如常。忽闻门响,抬头,见她披衣入内,未施粉黛,却肌肤胜雪,立于烛影之中。
你来做什么
她执盏,徐徐上前:新妇入府,来敬夫君安茶。
他冷眼看她,半晌未语。
她眼含笑意,仿若无害:若世子不肯饮,我便不走了。
裴承晏盯着那盏茶,眼底翻涌出一丝深不可测的冷意。终于,抬手接过,一饮而尽。
盏落茶尽,气息无波。她轻声道:世子若哪日觉得口中无味,不妨回忆今夜这盏。
你做了什么裴承晏眸光陡沉。
加了几味药材,安神清脑、助眠宁心。她退后一步,屈身行礼,不敢毒夫君,只愿夫君好梦。
她走后,夜极静,裴承晏站在案前,望着那盏茶,目光沉如死水。
第二日清晨,王府上下传言——新入的侧室不知好歹,竟敢在世子面前言辞放肆,恐怕活不过七日。
可没人知道,当夜之后,裴承晏每日用茶,唯独指名——由南院所制。
3
试引
长陵之内,昼夜难分。
王府西南角的南院,幽静偏僻,除却晨昏例行打扫,几无人迹。新任侧室苏盼黎入住已满三日,传言四起,嘲声暗涌,却无一人敢当面相扰。
但今日例外。
巳时刚过,一名青衣女婢撞入院中,捧着食盒,神色慌张:姑娘,世子早膳未用,特命奴婢送来,请您……亲手送去。
青杏闻言,脸色微变:怎会突然……难道是试探
苏盼黎垂眸不语。她望着那漆盒,指尖微顿。
送茶那夜,她本想试探,也确有几味安神药引,按理无毒无害,最多助眠。但裴承晏不动如山,却于第二日独令南院制茶——此举,已非寻常。
她接过食盒,神色平静:走吧。
长廊两侧松影婆娑,光影斑驳。她抱盒而行,青杏紧随身后,越靠近内院,守卫越重,神情越肃。至世子书房外,门前黑衣侍从并未阻拦,只冷声道:世子在内。
青杏止步,苏盼黎轻叩门扉,片刻后,内传一声淡淡进。
她步入书房,第一眼便见那张玄木长案前,裴承晏正低头阅卷,指间执笔,神色未变。
世子吩咐之膳,妾身亲自送来。她将食盒摆放案侧,语调不卑不亢。
裴承晏未抬头:坐。
她一怔,仍照做。
听说南院清冷,院中桂树只余老枝,连水井也结早霜。他忽而开口,语气散漫,你可住得惯
府中安排,自有道理。她淡声回应。
他终于抬头,看她一眼:你总这般客气,倒也无趣。
她不接话,只揭开食盒,一道道摆盘,一盏盏添汤,动作利落娴熟。裴承晏视线落在她腕间,忽然问:你学过医
她动作一滞:略懂草药。
你那夜茶中,可有藏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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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一震,随即平静:不敢。
哦他眸色深了几分,但本世子连夜失眠已解,心火亦退。若无药力,如何奏效
苏盼黎低头行礼:妾身只是想助世子一夜安眠。
裴承晏盯着她许久,忽然起身,逼近一步:你到底为何嫁入王府
她背脊笔直:父命如此,妾身不敢违抗。
你不信王府不知你底细他冷笑,眼中闪过讽意,你娘是何人,你在府中经历了什么,你以为本世子全然不知
她神色未动:既然知晓,那世子更应明白,妾身并非争宠之人。
空气似凝。裴承晏身形忽顿,嗤笑一声,转身而去。
盯紧南院。他淡声吩咐,她若动,立即回报。
书房门缓缓合上。苏盼黎未动,只低头,缓缓抚过袖中暗藏的一枚小小药丸——是昨夜调制的探毒引,引服于食中,若有人试图借膳害她,必现端倪。
她低声自语:看来,他也怕。
回院路上,青杏连声低语:世子究竟是何意是试探,还是……
是警告。苏盼黎轻声道,他想告诉我,他知我是谁,但也在看我下一步做什么。
青杏愕然:那姑娘打算如何
苏盼黎望着前方层层院落,目光沉静:既然已入局,怎能不落子
入夜后,南院灯火未熄。苏盼黎取出数册医方,将昨日所得茶盏残留液滴,用银针试引,化于微火之下。
青杏愕然:姑娘……您不是在探毒
她轻声:不是,我在探他。
探一个连情绪都能藏得如此之深的男人,是否,也有软肋。
而那盏她亲手奉上的茶——并未真正下药,却是她精心试制的一味识情引。若无心者,饮后无异;唯动情者,夜半心绪如潮,梦难成眠。
若他真一夜清梦,那是她输了。
可若,他真令全府只饮南院茶汤——那就是她赢了。
月上西楼,她立于院中,望向王府深处灯火,一盏盏亮着,独独世子房中灯彻夜未熄。
她眼中终于浮起一点笑意,冷冷淡淡,却似初雪入炉,轻微一声:他果然动了。
4
凌台
雨落长陵。
春雷乍响,院中青石被打湿成墨色。南院窗棂紧闭,檐下挂灯半熄。苏盼黎倚窗而立,手中一卷线轴未曾展开,指尖却已有薄茧。
今日是王府上元节前最后一次朝贡清册核定之日,全府文官、武将皆会于内堂听训议事,府中下人也多外调。而她,作为侧室,本不应知晓。
可她知道。
因为青杏从暗门送回了一道纸条,只一行字:今午巳正,世子旧藏之箱将重启。
盼黎眉心微蹙,目光投向对面东阁。那里,藏着王府的禁地——凌台。
据传凌台下埋有王府历代重案遗卷,不轻启、不示人。若非大事,裴承晏绝不动此地。
而那旧藏之箱,她母亲曾提及过一次:那年你父为人所讼,裴氏之子出言作证,事后却立誓封存,命人封箱不许查。
她闭上眼,指尖掐紧线轴,片刻后睁眼,冷光一闪。
青杏,替我准备香案、纸墨。
姑娘
我要给母亲上香。她转身,还要借道偏院,从后廊过。
青杏猛地明白了什么,低声:姑娘,那处禁行——
越禁,越值一看。
辰时将尽,南院后廊无守,盼黎着素衣、执伞,步入雨中。她步履稳健,每一步都避开青石中央,仿佛早已习惯。
她确实习惯。将军府时,后院皆由她母亲一人掌事,走惯无声的地板缝,躲惯高墙后的冷眼。
东阁静立于雨幕中,如山般沉重。苏盼黎从未靠近过此地,此刻却未有丝毫迟疑。
凌台外空无一人。门扉紧闭,锁未落,仿佛有人刚入未久。她靠近侧墙,掏出随身薄匕,小心挑开旧砖,砖后暗缝藏一窄格。
那是她母亲早年遗下的一线图,画着此处机关通气、排水之法。她不知那图会否有用,但她赌。
她赌裴承晏不会设防一个温顺无害的女子。
雨声渐急,她轻巧转入暗缝,三步一停,五步一探,果然见内墙一角松动,抬手推开,竟通向阁中。
室内无灯,正中摆着一口黑漆木箱,箱盖半开,一人立于案前,手执卷轴,玄衣被烛火照出冷金色。
是他——裴承晏。
苏盼黎心中一跳,退无可退。
既来了,何不进来他的声音冷然无波,却似早已察觉。
她步入室中,行礼:妾身擅闯,望世子责罚。
你进了禁地,只为看我查卷
她未答,只望向那卷案一角,墨迹未干。她瞥见一个字——苏。
空气瞬间凝固。
裴承晏眸光如刃:你母亲当年之事,本世子确知。
苏盼黎心头一震,却听他低声续道:可她死前曾留言,说那年并非自尽。
她陡然抬头。
他缓缓阖卷,声音淡淡:你以为你来,是查我其实,我也在查你。
她唇瓣泛白,强撑道:既如此,世子又为何许我入府
裴承晏走近,几步之间逼人至案前。
因为你愿赌命。他道,敢赌命的人,不是蠢人,便是疯子。
他低头,忽而一笑,声音却极轻:你是哪一种
苏盼黎直视他:疯的人才会嫁你,聪明的人,会活着出来。
四目相对,火光微颤,雷声炸响。
他伸手覆上卷轴,却并未抽走,而是推向她:你要真相,可以看。
她凝视许久,终于伸手——指尖碰触卷纸那刻,却觉他拇指一动,恰好压住了其中一行。
但看了之后,他轻声,你就再也出不得这门。
屋外雷雨骤至,凌台灯烛骤暗,她神情未变,只淡淡开口:那也值了。
她缓缓展卷,目光落下那一行字,忽而瞳孔一缩。
苏氏赵氏通亲,事涉沈都主案。牵连苏冯将军府,证人裴氏子。
而证人一栏,墨下原名已被划去,换作两个字——
承晏。
她喉间一涩,指尖颤抖。
他缓缓抬头,语声如刃:你母之冤,我之手证。
雷声掠顶,仿佛天崩地裂。
那一刻,她忽明白,仇人与爱人,往往只差一场错认。
5
还账
雨未停,风更急。
苏盼黎立在凌台门口,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面色却冷得像石。那一纸卷宗,她已看完。
她并未哭,也未怒,只是沉沉地收起那张纸,抬眸望着裴承晏,轻声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裴承晏未语,目光深邃如夜。
你若早知真相,为何不说她语调平静,声音却像刃在颤,是怕,还是不屑
我等时机。他淡声答。
等谁的时机你的,还是他们的
等你。他目光锁住她,若你未入府,此事无人能提。
苏盼黎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撑着自己不去倒下。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盯着他,那年你在堂前作证,是否也知母亲会因此被废
他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若不死,你母女都出不得将军府。
所以你送她一死,让我得活
你今日能来此,便是她的赌。
她轻轻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
你说得好听。她退后一步,站在门口雨线边缘,冷声道:那今日我若转身,是否也不会有人拦我
裴承晏却不答。
她盯着他,良久,终于开口:我不会走。
他眉头轻挑。
我母亲用命护下的东西,不该烂在这屋檐下。她转身离开,我会拿回来,光明正大地。
雷声远去,乌云未散。
她回到南院时已是申时,衣裳湿透,发鬓凌乱。青杏惊慌上前:姑娘,您去哪了赵家的人刚刚来过,带了封信,说是老夫人病重,想请您回府探望。
苏盼黎手指一顿,接过那封信,眉目微沉。
他们怎会突然改口
说是老夫人念您在侧室之位,想传家训。
苏盼黎失笑,将信随手扔入火盆:念的是这副身份。
她看向窗外,眼中冷意渐盛:既如此,就去。
姑娘,您当真回去
去看看他们想演哪一出戏。她冷声一笑。
当夜,她换上府中赐下的车马,孤身返将军府。一路无人相伴,唯独青杏在后守车。
荣安堂灯火通明,赵氏早早等在堂前,一见她入门,便满面慈祥迎上前:盼黎啊,你总算回来了,母亲念你多日——
夫人。她轻轻打断,眼中寒意微现,称我侧室即可,‘母亲’二字,我担不起。
赵氏一怔,旋即恢复笑意:你我母女一场,怎能如此生分快进来,老夫人等你许久了。
堂内香炉袅袅,苏老太太卧于榻上,见她进来,便虚弱地朝她伸手:是盼黎啊……你这些年,可还好
苏盼黎静立片刻,才缓缓行礼:孙女叩见祖母。
赵氏忙唤人奉茶,侧眼低声道:老夫人近日身子不稳,便想见见你。毕竟你如今是王府之人,家中也要靠你撑着门面了。
可王府之人,也并非人人能撑。苏盼黎声音微冷,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赵氏身侧的一名青衣女使上。
那人神情一变,低头退后。
她忽然转身,道:祖母既念我,不若也念念那年冬日,将我母亲赶出祠堂的事。
赵氏脸色一僵:盼黎,你怎可在老夫人前提这些——
我为何不可提她冷声打断,眼神如刀,我母亲尸骨未寒,你便夺位掌家,今日还要我饮你茶,唤你‘母亲’
赵氏失色,苏老太太面色一变:够了!盼黎,你怎如此放肆!
苏盼黎忽而一笑,低声道:放肆若我说——你们赵家与沈家私下通婚、里应外合,逼死我母,只为将她换下、另立赵氏血脉于将军府,你觉得,谁更放肆
堂中哗然,赵氏脸色如纸,猛然起身:你胡说!
苏盼黎不再言语,只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于桌上。
是一枚玉佩,雕龙伏凤,其上刻着沈字家徽,与赵家世交之信契并置。
苏老太太猛地站起:这是何处得来
凌台旧藏。苏盼黎平静回答,证物已入王府手中,若祖母想追查真伪,自可进宫问问摄政王。
赵氏脸色彻底苍白,踉跄后退一步,跌坐椅上。
苏盼黎行了一礼,起身离开:我今日回来,不是认亲,是还账。
夜风如潮,府门前车灯未灭。青杏迎上来:姑娘,您真的……把证据拿出来了
该他们知晓。苏盼黎冷声,不是我贪生,而是有人,欠命太久。
她登车离去,车后灯影拉长,长夜未央。
而将军府,自今夜起,乱象已生。
6
破局
长陵夜雨止,风声渐歇,天色未明。
苏盼黎归府后整夜未眠,次日未过辰时,王府中便有密谕传至南院——世子召见。
她素衣束发,步入正厅,厅中灯未尽熄,裴承晏倚案而坐,指尖翻阅案牍,未抬眼,只道一句:坐。
她缓缓入座,不言不动,静如止水。
良久,他才缓声开口:你昨夜之举,京中皆知。
苏盼黎语气平稳:我并未遮掩。
赵氏一系已动。裴承晏目光落在她身上,眸色冷沉,你一人揭局,是否料到后果
她不答,只道:世子未阻。
我不阻,不等于放纵。他起身,缓步靠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替我母亲收债。她迎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刃般的锋利。
裴承晏静看她片刻,忽然冷笑:你以为将军府是局,王府便不是
我知道王府更深。她坦然道,所以我更不该后退。
他目光骤冷,一步步逼近,直到几乎贴近她额前:那你就不怕我杀你
你若要杀,何必等到今日
空气一瞬凝固。
忽而他后撤一步,语气低沉:你赌得狠。
她起身拂袖:是你先教我,棋局之内,步步无退。
苏盼黎。他冷声唤住她,你既揭了赵氏之局,可知这盘棋的底,是沈家
她脚步一顿。
沈家之人并未全灭,赵氏之子,便藏于京师。裴承晏目光如刀,他已入朝为官,今为内廷左司直,赵氏所谋,并非将军府,而是整个摄政体制。
你既揭了牌,便已被推至明面。他缓缓道,赵氏之人,必不容你。
苏盼黎缓缓转身:那你会如何保我,还是弃我
他望着她,沉默许久,忽而低声道:本世子不屑与赵家同列。
她唇边浮出一丝冷笑:世子言重。
从今日起,南院人等归为直属,府中再不得擅入。他缓声吩咐,所有文卷所需,可由你亲阅。
她微怔:你这是……
赵家动手,是迟早之事。他语声渐寒,我不过是给你多一柄剑。
她望着他,眼底光芒交错,良久,轻轻一礼:谢世子。
入夜后,长陵密报传至裴承晏书房。书童屏退,密信封上只有两个字:动了。
他凝眸片刻,忽道:传暗卫入南院。
而此时的南院中,青杏紧锁院门,盼黎正伏案摊开信笺。她将从赵氏处带出的旧账册铺于一桌,对照着母亲昔年所留线索,一笔一划,不放一行。
姑娘……青杏低声道,赵家之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若善罢甘休,当年便不会动我母亲。苏盼黎拈起一页纸张,指尖却忽然停住。
她眸光一凝:这账册有误。
何处
年前冬粮分批入营之账,与朝贡粮单不符……这里被人抽改过。她低声,若这批粮银未入兵部,便是中饱私囊。
青杏面色一白:若这事坐实,赵氏可直接以贪赃罪问诛
苏盼黎缓缓点头,眼底寒光渐盛:但他们怕我查出来,就会先动我。
话音未落,门外忽有异动。
青杏正欲上前,门却被一脚踹开,黑影扑入,刀光如电。
姑娘小心!青杏惊呼。
苏盼黎早有准备,袖中银丝一抖,便听叮的一声,刀锋被震开半寸。
来人面上罩黑巾,招招夺命。盼黎后退几步,忽听耳边风动,一道黑影突现,从梁上直坠,手中短刃破风而至。
本王府之地,何人敢犯!
裴承晏。
那一瞬,苏盼黎仿佛看见他眼中怒焰如雷,杀意腾空。
黑衣人毫不迟疑转身遁逃,却被裴承晏反手一掷,短刃钉入其肩。
活口。他冷声道,我要看他是谁派来。
青杏跌坐地上,惊魂未定。苏盼黎站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裴承晏望着她,缓步走近,眼神冷硬如铁,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怒意。
你竟不派人报信
你不是在看着我么她抬头望他,神情平静,若你不来,我也不会死。
你疯了。
你也知道。她嘴角缓缓扬起,嫁你,本就是疯子做的事。
他伸手,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力道几乎掐痛她的肩:你再这样,我便锁你入西阁。
那你试试。她眼神倔强如初,你若锁我,我便绝食。你若拘我,我便自毁。
你不要命了
我若要命,当年便不会进王府。
两人四目相对,一室风暴。最终,裴承晏低声咬牙:你……不知死字怎么写。
她轻轻一笑:可我知‘活’字怎么写。
今夜之后,南院警戒加倍,裴承晏亲设暗哨。
但全府上下都知——这位侧室,不是来做妻妾的,是来破局的。
而她,已在风口浪尖之上,再无回头。
7
终局
三日后,朝堂风起。
赵氏一脉贪赃案被举至朝中,摄政王亲自过目。朝中左司直赵晟被罢职查办,牵连数名重臣,京中震动。
苏盼黎坐于南院之中,目睹传报进出不断。她心中早有预感,却不动声色。
姑娘,赵家那边……青杏气喘吁吁,赵氏被押去刑司问话,夫人……赵夫人已经病倒了。
病倒她淡淡一笑,她多年盘根错节,如今动摇,不过是‘病’得太迟。
青杏犹豫片刻,低声道:可世子刚刚传话,请您即刻前往内阁。
苏盼黎心头微动。此时召见,定非寻常。
她换上素袍入阁,堂中无人,惟有烛火明灭,裴承晏负手立于屏风之前,听见脚步,缓缓转身。
你赢了。
他语气低沉,像是陈述,又像是叹息。
苏盼黎未答,只看着他,静默如冰。
赵氏一案已落定。他道,但沈氏遗脉尚存。
她目光微动:你要动他
你不动,我便动。他语气冷然,他已知你在查,赵晟落马,他下一步,必除你。
那你呢她忽然问,我一步步落子,你步步不阻,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利用我
裴承晏望着她,眼中情绪如潮水暗涌:你若是棋子,是你自己站到棋盘上的。
她轻笑一声:你说得真好。
你不是傻子。他忽而逼近一步,眼神灼灼,你知我放你落子,亦知我在护你,只是不愿信而已。
你护我她眼神骤冷,你若护我,当年何必亲笔作证!
那是我唯一能护的方式。他压低声音,近乎咬牙,我若不在场作证,你母亲不是下堂,而是满门。
苏盼黎一震,脸色苍白。
你母亲求我,只要能保住你命,她不惧身死。他声音微哑,她知道我能留你,她信我。
一瞬间,所有情绪破堤而出。她转身,不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
你说得如此真切,可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你不信。他声音低沉,你一入府便布局反击,从未回头看我一次。
她闭上眼,声音发颤:我怕看你。
为何
因为我怕我信你之后,就再也无法恨你。
他走近一步,从背后环住她:那便不恨。
她身子一颤,唇角微咬。
我母亲真的……是你保下的
我若不保,你早已死在赵氏手中。他语声近乎喃喃,盼黎,世人负你,我不敢。
屋中寂静良久。
她轻声道:那赵氏之后呢你要我做什么
沈家之子,会来找你。裴承晏松开她,重新恢复冷静,他要的是你死,你给他的是命,他才会出手。
引蛇出洞。她一字一句,以己为饵。
你敢么
她抬头,眸光如刃:你敢让我试么
裴承晏忽然一笑,那笑意晦暗莫测:你当真是疯子。
她淡淡回道:我嫁你那一日,便已疯了。
当夜,苏盼黎换上宫中赐服,随传旨入宴。
是摄政王设宴慰勉肃清内府之功,名为平赏,实则是给新贵旧臣一个分边站位的局。
众人入席时,南院之侧室以新贵之名入列,赵氏门下尽数避让,目光各异。
宴至中途,内廷左司直沈渊入场,衣冠楚楚,温润如玉。
苏姑娘。他举杯,笑意温雅,初见,不知姑娘是否记得旧年一面之缘
苏盼黎微笑:不曾。
那是我记错了。他举杯而饮,目光却带锋。
她知——蛇已出洞。
三日后,沈渊于朝中突遭密报揭发,家中搜出赵氏往来书简,连带赵夫人旧年密信。
摄政王震怒,贬其入狱候审。
入夜,裴承晏至南院。
他未着官服,仅披一袭深蓝长袍,缓步走来。
你赢了。他说。
苏盼黎看着他,良久,忽然轻声问:你后悔么
后悔。他坐下,揽她入怀,后悔太晚告你真相,后悔让你走得太远。
她靠在他肩头:可你也教我如何落子。
那你如今,是棋手了他低笑。
不是。她轻轻闭上眼,我只是想,若你再不信我,我便亲手将这盘棋推倒。
盼黎。他低声唤她名,极轻,极柔。
她未应,只将手覆上他胸口,掌心下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当年雪中跪地时,母亲那一记——活着,才能复仇的嘱托。
今夜长陵无风,星辰高悬。
而南院深处,两道身影在灯下静坐,无言,却胜万语。
她这一局,终是,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