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心中的梦魇 > 第一章


雨水顺着周默的太阳穴滑落,混着汗水渗入他的衣领。他蜷缩在公寓浴室的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身体的颤抖。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陶瓷洗手盆上的声音像极了那天——那天子弹击穿墙壁的声音。

不,不要......周默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但眼皮内侧立刻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属于一个七岁女孩的、充满恐惧的棕色眼睛。

诺米尔。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每天无数次地剜着他的心脏。三个月了,自从从叙利亚回来,他就再没能拍出一张完整的照片。曾经被誉为能将灵魂装进镜头的周默,现在连拿起相机的勇气都没有。

浴室门外传来敲门声。周默你还好吗林妍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我没事。他机械地回答,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回国后,这种突如其来的闪回就像不速之客,随时可能造访。医生说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多么专业的术语,却无法描述他每夜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时的窒息感。

周默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看向镜子中的自己。镜中人面色惨白,眼下挂着深重的阴影,胡茬凌乱。三十四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岁。他拧开水龙头,将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

走出浴室时,林妍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她是杂志社的编辑,也是他多年的搭档兼好友。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紧锁的眉头上。

又来了她问,没有抬头。

周默点点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五月的阳光倾泻而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公寓位于十五楼,视野开阔,能看到城市的轮廓线。曾经,这样的景色会让他迫不及待地拿起相机。现在,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感,仿佛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总编今天又问我你的情况。林妍放下茶杯,叙利亚专题还差最后五张照片,截稿日期是——

我知道截稿日期。周默打断她,声音比他预想的更尖锐。他深吸一口气,告诉他们找别人吧,我拍不了。

你确定吗这是你的专题,周默。你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没有人比你更了解——

我说我拍不了!他猛地转身,拳头砸在窗台上。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听到了远处炮弹的轰鸣。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林妍站起身,但没有靠近他。她太了解这些发作的征兆了。好吧,她轻声说,我会告诉他们的。但周默,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周默没有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稳如磐石的手,现在连拿咖啡杯都会颤抖。他想起最后一次按下快门时的情景:爆炸的烟尘中,诺米尔向他伸出手,而他选择了镜头而不是她。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用相机记录真实,却在那最关键的一刻,躲在了取景器后面。

我去给你倒杯水。林妍说,走向厨房。

周默的目光落在茶几上的相机上。那是他的老伙伴,一台徕卡M6,跟随他走过了十几个国家。现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镜头上落了一层薄灰。他伸手想拿起它,却在指尖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缩回了手。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伴随着记忆中的尖叫声——不是诺米尔的,是他自己的。那天,当他终于放下相机冲向废墟时,已经太迟了。

给。林妍递给他一杯水,注意到他盯着相机的眼神。慢慢来,她说,不必强迫自己。

周默接过水杯,努力控制着不让水洒出来。我明天去看医生,他突然说,苏医生建议我尝试一种新的治疗方法。

林妍的表情明亮了一些。这是好消息啊。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他摇头,我自己能行。

但当晚,梦魇再次造访。

周默站在一片废墟中,四周是燃烧的建筑和扭曲的金属。远处,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帮帮我......诺米尔的声音飘过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周默想跑向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他低头看,发现自己的双脚被无数胶卷缠绕着,那些胶卷上印满了他职业生涯中拍摄的所有照片。他拼命挣扎,却越缠越紧。

帮帮我......声音越来越近。周默抬头,惊恐地发现诺米尔就站在他面前,但她的脸——她的脸变成了他的相机镜头,反射着他扭曲的倒影。

我救不了你......周默哽咽着说。

但你都没有尝试。诺米尔的声音从相机镜头后传来,然后整个画面突然爆裂开来,碎片划过他的脸——

周默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窗外,天刚蒙蒙亮。他颤抖着打开床头灯,检查自己的双手,确认没有血迹。这个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真实,更加可怕。

他看了眼闹钟——早上六点十五分。离与苏医生的预约还有三个小时。周默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了。

苏瑾医生的诊所位于城西一栋安静的老建筑内。候诊室布置得温馨舒适,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角落里放着一盆茂盛的绿植。周默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他已经连续三周来这里了,但每次踏入这个房间,他仍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

周先生护士轻声唤他,苏医生现在可以见你了。

苏瑾的办公室比候诊室更加简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一个摆满心理学书籍的书架。唯一引人注目的是窗台上的一排多肉植物,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早上好,周默。苏瑾微笑着说。她是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穿着简洁的灰色套装,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眼神温和却锐利。昨晚睡得怎么样

周默苦笑了一下:老样子。

还是那个梦

更糟了。周默描述了这个新版本的噩梦,声音平静得不像在说自己。我觉得我在原地踏步,苏医生。每次我以为好一点了,它就会以更可怕的形式回来。

苏瑾认真地做着笔记,然后放下笔。实际上,我认为这是一种进步。

进步周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的潜意识正在试图与你对话。那些胶卷,那个相机脸的意象——它们代表什么

周默沉默了一会儿。我的职业,我的选择......我用相机记录痛苦,而不是阻止它。

你认为如果你不拍照,就能救那个女孩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接刺入周默最脆弱的部分。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浮现出那天的场景:诺米尔家的房子在空袭中倒塌,他听到哭声,看到一只小手从废墟中伸出。作为记者,他应该记录这一切;作为人类,他应该去救人。在那一刻的犹豫中,第二次爆炸发生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回答,声音嘶哑,但我本可以试试。

苏瑾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我看了你上次填写的评估表。周默,你的PTSD症状相当严重——闪回、噩梦、情绪麻木、过度警觉......传统的谈话治疗对你效果有限,我建议我们尝试一种更直接的方法。

什么方法

暴露疗法结合艺术治疗。苏瑾解释道,我们需要让你在安全的环境中重新面对那个创伤记忆,但不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而是以观察者的身份。同时,通过摄影——你熟悉的媒介——来重新建立与现实的联系。

周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椅子扶手。你是说......要我重新拍那些场景

不完全是。苏瑾向前倾身,首先,我们需要详细重建那天的记忆,每一个细节。然后,我会引导你用相机表达你现在的感受,而不是重现创伤。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会很艰难,你愿意尝试吗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周默想起自己相机上的灰尘,想起林妍失望的眼神,想起总编最后通牒般的邮件。他更想起诺米尔——不是梦中那个恐怖的相机脸,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诺米尔,她曾经笑着让他拍下她抱着破旧布娃娃的样子。

我愿意试试。他说,声音轻但坚定。

很好。苏瑾点点头,那我们开始吧。闭上眼睛,深呼吸......告诉我,叙利亚那天,天气如何

随着苏瑾平稳的引导声,周默再次回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日子。但这一次,他不是独自面对那些记忆,而是有一根安全绳系在腰间,随时可以把他拉回现实。

那天很热......他开始描述,声音颤抖但清晰,阳光刺眼,空气中全是尘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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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结束时,周默精疲力尽,但奇怪的是,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直压在胸口的重物。苏瑾送他到门口,递给他一项家庭作业——每天用手机拍一张照片,任何东西都可以,但要附上一句话描述拍摄时的感受。

下周见,周默。苏瑾微笑着说,记住,康复不是一条直线。

走在回家的路上,周默发现自己在观察周围的世界,不是通过取景器,而是用自己的眼睛。阳光照在路边咖啡馆的招牌上,一位老人坐在长椅上喂鸽子,两个女孩笑着分享一支冰淇淋——这些平凡的景象突然变得无比珍贵。

他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对准那位老人和鸽子,按下了快门。屏幕上定格了一个简单的瞬间:阳光、老人、飞舞的鸽子。他在描述栏中输入:今天,我注意到生活仍在继续。

这是三个月来他拍的第一张照片。

周默坐在苏瑾医生办公室的扶手椅上,双手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窗外下着小雨,雨滴轻轻敲打着玻璃,像是某种催促的密码。这是他的第六次治疗,按照苏瑾的建议,今天他要完整地讲述那天在叙利亚发生的事。

准备好了吗苏瑾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平稳而温和,像是一条抛向溺水者的绳索。

周默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三个月来,那个场景在他梦中重复了上百次,但他从未用语言完整地描述过。仿佛一旦说出口,就会让那个记忆变得更加真实,更加不可逆转。

我......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前已经浮现出诺米尔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尘土飞扬,两侧是低矮的混凝土建筑,墙上布满了弹孔和涂鸦。

苏瑾耐心地等待着,办公室里只有雨声和周默急促的呼吸声。

那天是2019年11月3日,周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和当地翻译哈桑去阿勒颇东部的一个居民区。那里刚经历了一轮空袭,我们想去记录平民的生活状况。

记忆像洪水般涌来。周默描述着当天的细节:灼热的阳光,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和火药味,远处偶尔传来的爆炸声。他们遇到了阿米娜,一个七岁的女孩,穿着褪色的粉红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

她让我给她拍照,周默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她说想看看自己在相机里是什么样子。我拍了两张,她笑得......笑得那么开心。

苏瑾注意到周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按快门的动作,轻微的颤抖仍然存在,但比第一次治疗时好了许多。

后来发生了什么苏瑾轻声引导。

周默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们听到了飞机的声音......哈桑拉着我要躲起来,但我看到诺米尔跑回了她家的方向。我......我应该跟着她去的......

周默的声音哽咽了,他的视线固定在办公室地毯的某一点上,仿佛那里正在上演那天的悲剧。苏瑾没有打断他,让他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

爆炸发生时,我正举起相机,周默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她家的房子......直接命中了。哈桑拽着我躲进了一个地下室。等我们出来时......

周默突然停住了,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苏瑾轻轻将一盒纸巾推到他面前。

周默,你现在很安全,苏瑾用坚定而温和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在我的办公室,现在是2023年5月,阿勒脆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能感觉到椅子支撑着你的身体吗能听到雨声吗

周默茫然地点点头,他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告诉我,从地下室出来后,你看到了什么

废墟......全是废墟......周默的声音破碎不堪,然后我听到了哭声。诺米尔......她被埋在废墟下面,只有一只手和半边脸露在外面。她看见了我,向我伸出手......

周默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三年来积压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苏瑾静静地坐着,给他空间释放这些被压抑太久的情绪。

我做了什么周默抬起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我拿起了相机......我拍了照片......而不是去救她。然后第二波空袭来了,等我再睁开眼睛时......

他无法继续说下去,但苏瑾已经明白了。这个自责的循环在周默心中重复了无数次——他选择了记录而非行动,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自己对诺米尔的死负有责任。

周默,苏瑾等他的呼吸平稳一些后开口,你能回忆起阿米娜被埋在废墟下时,她的伤势如何吗

这个问题让周默愣住了。他皱起眉头,努力挖掘那段被他刻意模糊化的记忆。

她......周默的瞳孔微微扩大,她的头部在流血,很多血......还有,她的胸部......有一个洞......

这个细节像闪电般击中了他。三年来,他一直谴责自己没有及时救出诺米尔,却选择性忽略了那个残酷的事实——当他看到她时,她已经受了致命伤。

哦,上帝......周默的声音颤抖着,她当时已经......即使我立刻放下相机去救她,也......

苏瑾点点头:有时候,我们的大脑会修改记忆,特别是创伤性记忆,让我们相信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结果。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承认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往往比承担虚假的责任更加痛苦。

周默呆坐在椅子上,这个认知像一把双刃剑,既带来解脱,又带来新的痛苦。如果他无法救诺米尔不是因为他选择了拍照,而是因为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那么他这三年来的自责和痛苦又算什么

我一直在想'如果',周默喃喃自语,如果我没带相机,如果我没去那里,如果......

这些'如果'都是你试图控制不可控事件的方式,苏瑾解释道,人类的大脑不喜欢随机性和无力感,所以我们编造故事,让自己相信只要做了不同的选择,结果就会改变。但事实是,有些事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

雨声渐渐小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办公室,落在周默交握的双手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记录过无数苦难的手,这双他谴责过无数次的手。

那么,我的相机......周默缓缓说道。

你的相机做了它应该做的事,苏瑾温和地说,它记录了一个小女孩最后的时刻,让世界看到战争的残酷。这同样是一种重要的行动,周默。你不是战士,你是见证者。

周默感到胸腔中某个紧绷了三年的结似乎松动了一些。不是完全解开,但足够让他吸入一口完整的、不带着自责和悔恨的空气。

下周,我想请你带相机来,苏瑾说,不是去重现创伤,而是去创造新的记忆。你愿意试试吗

周默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离开诊所时,他注意到天空已经放晴,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气息。他掏出手机,对着阳光穿透云层的景象拍了一张照片,在描述栏写道:今天,我允许自己看到一些光明。

林妍正在咖啡厅审阅稿件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默发来的照片——一片阳光穿透乌云的景象,配文简单却意味深长。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那束金色的光线。

自从叙利亚回来后,周默的照片总是充满阴郁和疏离感,即使拍摄最明亮的场景也仿佛隔着一层雾。但这张不同,它有一种直白的希望,一种罕见的坦诚。

林妍犹豫了一下,回复道:这张很棒,有考虑过做'创伤与希望'的专题吗

她立刻后悔了。太冒失了,周默可能还没准备好回到工作状态。但出乎意料的是,几分钟后,周默回复了:也许吧。还在摸索。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林妍的眼眶湿润了。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对工作表现出哪怕一丝兴趣。她想起周默离开前最后拍的那些叙利亚照片——特别是那张诺米尔微笑的照片,后来获得了国际新闻摄影奖。那张照片让世界看到了战争中的儿童面孔,募集了数百万美元的援助资金。

林妍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打开电脑,找到那个被搁置已久的文件夹,里面是周默在叙利亚拍摄的最后一组照片。她一张张翻看,最后停在那张从未发表的照片上——废墟中伸出的那只小手,模糊但充满力量。这张照片太过残酷,杂志社最终决定不发表它。

但现在,林妍有了不同的想法。也许这张照片需要的不是被隐藏,而是被正确讲述。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总编的电话。

周默站在苏瑾医生诊所后的小花园里,双手捧着那台久违的徕卡相机,感觉像是捧着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安静得能听见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呼吸,苏瑾站在他身旁轻声提醒,记住,你随时可以停下来。

周默点点头,喉结上下滚动。相机背带绕在脖子上,熟悉的重量却让他肩颈肌肉绷得生疼。三个月了,自从叙利亚回来后,这台相机就一直锁在柜子里,像一具他不愿面对的尸体。

今天我们不拍任何特定的东西,苏瑾说,只是重新熟悉这个工具。你可以拍一片叶子,一束光,或者什么都不拍,只是拿着它走走。

周默深吸一口气,慢慢举起相机。取景框中的世界突然变得如此陌生——那些曾经对他而言如呼吸般自然的构图、光线、焦距,现在都变得艰涩难懂。他的手指在调焦环上颤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关系,苏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慢来。

取景框里,一片梧桐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叶脉,将它映得近乎透明。周默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快门按钮,呼吸渐渐与叶子的摆动同步。某一刻,仿佛有某种本能接管了他的身体——他按下快门。

咔嚓。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体内某个上锁的房间。周默猛地后退一步,差点丢掉相机。那个声音——快门声——太像了,像极了那天在阿勒颇的枪声。

周默苏瑾上前一步,但并没有伸手拿走相机,你还好吗

周默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令他惊讶的是,这次没有闪回,没有诺米尔血淋淋的脸,只有那片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的清晰影像留在他脑海中。

我......我拍了一张照片,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只是一片叶子。

苏瑾微笑起来:这很棒。要看看吗

数码屏幕上,那片梧桐叶静静地躺在光影中,叶脉清晰得像一幅地图,边缘因逆光而泛着金边。这不是周默拍过的最好的照片,甚至称不上专业,但它是真实的——就像他此刻颤抖的双手和加速的心跳一样真实。

感觉如何苏瑾问。

周默盯着屏幕,寻找合适的词语:像是......重新学会走路。

他们又在花园里待了半小时。周默拍了七张照片——一片飘落的羽毛、石缝中的蒲公英、阳光下的蜘蛛网。每一张都不完美,但每一张都让他的呼吸更平稳一些。最后一次按下快门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不抖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苏瑾问:还记得我们上次谈到的记忆重构吗关于诺米尔受伤的细节

周默点点头。那次治疗后的几天里,那个被忽略的细节——诺米尔胸部的伤口——不断在他梦中重现,但奇怪的是,梦中的场景不再以他被愧疚感吞噬结束。

今天拍照时,你有想起她吗

周默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直接想起。但......他停顿了一下,当我看到阳光透过叶子的样子,我想起了她裙子的颜色。粉红色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这是很好的联系,苏瑾说,记住,康复不是要忘记,而是建立新的、不那么痛苦的关联。

他们回到办公室,苏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你的'家庭作业'做得很好。我看了你过去两周用手机拍的照片和配文。特别是这张——

她推过来一张打印的照片,是周默三天前拍的:雨中咖啡馆的玻璃窗,窗内模糊的人影,窗上滑落的水滴形成奇特的图案。配文是:今天,我允许自己只是观察,不评判。

这种'观察而不评判'的态度,正是我希望你能带回专业摄影中的,苏瑾说,下周,我想请你尝试一个小项目:拍摄'安全'。可以是任何让你感到安全的事物、地方或人。用你的专业相机。

周默低头看着手中的徕卡,相机表面已经沾上了他的指纹。三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个提议——安全在这个世界上哪有真正的安全但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思考可以拍什么。

我会试试,他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苏医生,你认为......我还能做战地摄影吗

苏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你想回去吗

周默闭上眼睛,阿勒颇的街道、硝烟、哭声立刻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它们没有淹没他。他睁开眼睛:我不知道。但我不想让恐惧替我决定。

那么答案就在你的照片里,苏瑾微笑着说,当你能够不带逃避地拍摄战争时,你就准备好了。但不是现在。

离开诊所时,周默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他带着相机去了城市西边的一个小公园,那里有一个喷泉和几条长椅。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水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周默举起相机,调整焦距,拍下了水珠在空中凝固的瞬间。

回家路上,他路过一家玩具店,橱窗里摆着一排布娃娃。其中一个穿着粉红色裙子,让他脚步一顿。周默站在橱窗前,这次没有涌上来的窒息感,只有一种深沉的、安静的悲伤。他举起相机,拍下了那个娃娃。

那天晚上,周默三年来第一次没有做关于诺米尔的噩梦。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两侧挂满了他拍的照片,最后一张是那个粉红色的布娃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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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妍推开暗房的门时,差点撞上正在整理照片的周默。两人都愣住了——这是周默回国后第一次使用杂志社的暗房。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林妍说,目光扫过工作台上散落的照片,这些是......

苏医生布置的作业,周默轻声回答,关于'安全'的主题。

林妍走近了几步,小心地不去打扰那些正在晾干的照片。她看到喷泉的水珠、阳光下的树叶、咖啡馆玻璃上的雨痕,还有——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粉红色布娃娃的特写。

这些很棒,她真诚地说,特别是光线处理......她指向一张公园长椅的照片,夕阳将椅背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像是一对展开的翅膀。

周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天阳光很好,我坐在那里两小时,就为了等这个角度。

这句话让林妍的眼眶发热。以前的周默会为了一个镜头等上两天,不吃不睡,但自从叙利亚回来后,他连五分钟的专注都难以维持。

总编问起你,她小心地说,我给他看了你手机拍的那张乌云透光的照片。他很感兴趣,问你是否考虑做一个小型展览——不一定是战地照片,可以是任何你想表达的东西。

周默的手停在半空:展览

只是个想法,林妍迅速补充,不必现在决定。

周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沓照片:这些......是我在叙利亚最后几天拍的。从未整理过。

林妍屏住呼吸。这是周默第一次主动提及那些照片。她轻轻接过,一张张翻看:废墟中的儿童鞋子、老人颤抖的手捧着一块面包、救护车旁哭泣的医护人员......最后一张是诺米尔站在自家门前,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娃娃,阳光照在她的笑脸上。

这张获得了霍普金斯奖,林妍轻声说,你知道吗那张照片筹集的资金在当地建了一所小学,以诺米尔的名字命名。

周默猛地抬头:什么

你不知道林妍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以为他们联系过你。那所学校去年就开学了,接收了三百多名因战争失学的孩子。

周默的双手开始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他盯着诺米尔的照片,女孩的笑容在暗房的红光下显得格外鲜活。三年了,他只记得她最后血淋淋的样子,却忘了这个——她的笑容,她的生命力,以及她通过他的镜头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方式。

我想......周默的声音哽咽,我想看看那所学校的照片。

林妍立刻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会儿后递给他。屏幕上是一栋明亮的蓝色建筑,门前一群孩子排着队,校门上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写着诺米尔小学。

周默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工作台上。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痛苦中混杂着一丝救赎的可能。

也许展览可以叫'阴影与光',林妍轻声建议,不回避黑暗,但也不忽视光明的存在。

周默看着那些晾干的照片——阳光、水珠、布娃娃——突然明白了苏瑾让他拍摄安全的深意。安全不是没有危险,而是在风暴中心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平静;不是忘记创伤,而是学会与之共存。

我需要更多时间,他对林妍说,但......谢谢你的提议。

林妍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却在门口停下:周默,那天在叙利亚......无论你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那张照片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包括那些孩子的。

门关上后,周默独自站在红光中,诺米尔的笑脸和他今天拍的布娃娃并排放在一起。他拿起相机,还有半卷胶片没有用完。走出杂志社大楼时,夕阳正好,将整个街道染成金色。周默举起相机,这一次,他的手稳如磐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混着打印机运转的嗡鸣。周默拿起笔,在最新拍摄的照片背面写下:战争从未离开,但总有人选择成为光。当他把照片插入即将刊发的专题页时,一滴雨水正巧透过虚掩的窗棂,在纸面晕开一朵透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