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木栅栏有十二根,我数了四年零七个月。
每天鸡叫三遍的时候,阿妈会从门缝底下塞进来半个凉窝头。
去年冬天弟弟往窝头上撒了泡尿,我连泥带尿吞下去,喉咙被冰碴子划出血。
1.
小学念完,我就辍学在家跟着大人干活。
看多了身边小姐妹的下场,我生出了想要逃出这个山沟沟的想法。
当然,我失败了,被关进柴房,除了和家人一起去干活,根本踏不出柴房半步。
这一关,就是四年多。
1988年腊月十六晌午,三舅公的烟袋杆子捅破了门缝的蛛网。
我听见阿爹在外头吧嗒烟嘴,
老王家的牯牛壮实,开春能耕南坡两亩地,他家瘸腿老四肯换,明儿就牵牛过来。
我抠着墙上的泥坯子,指甲缝里塞满碎草屑。
去年堂姐被换去李家沟那天,她隔着柴房门缝递给我一块高粱饴,
记住,牛犁地还要歇晌呢。
现在轮到我被换了。
我可以是哥哥的彩礼钱,也可以是弟弟的学费,更可以是地里的一头牛。
明明我这么值钱,可最终却是别人口中的赔钱货。
前天挑水摔了桶,阿哥用柴火棍抽了我一顿,我摸着腰后的淤青,暗暗下定某种决心。
那夜,在阴冷的寒风中,我摸出堂姐给的镰刀。
刀刃崩了个口子,我用膝盖夹住刀背,拿出上个月趁三舅公修马车轮子,我偷藏的一小瓶子桐油抹在豁口上。
木头纹路里渗进黑色油渍,锯到第三根栅栏时,手心烂了的血泡黏在刀柄上,撕开时带着皮肉。
我怀里揣着从鸡窝摸来,还沾着鸡粪的三个冻土豆,穿着草鞋一路狂奔。
山中的老鸹突然扑棱翅膀叫得渗人,身后山腰亮起火把,铜锣声一声又一声,仿佛索命厉鬼出行的配乐。
阿哥的骂声在山谷中回荡,贱丫头肯定往东跑了!快追,追上了往死里打!
我充耳不闻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趴在山沟的刺藤丛中,直勾勾的盯着行驶过来的运煤车。
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阿哥带着村民追来了。
我看准时机,义无反顾地跳了起来……
去年替三舅公背煤篓子时,我偷偷留意过,第七节车厢有块儿凸起的铁皮。
车轱辘卷起的雪粒子砸在脸上,我抓住裂缝的锈铁皮,冻僵的脚趾头勾住踏板时,草鞋带子绷断了。
望着离我越来越远的火色长龙,我仿佛看到了阿爸和阿兄气急败坏的模样。
毕竟,没了我他们损失了一头牛,我成了真真正正的赔钱货。
运煤车哐当哐当的驶向远方,时而猛晃,我撞在煤堆上,后槽牙磕到腮帮子上的嫩肉,嘴里泛起锈味。
查车的探照灯扫过时,我抓把煤灰抹在脸上。
铁皮接缝漏进来的风像刀子,我撕开棉袄内衬,掏出一块去年赶集时从化肥袋子上拆的塑料布,裹在了身上。
车钻娄山关隧道时,煤灰呛进肺里,我摸了摸裤腰里的硬疙瘩。
那是堂姐出嫁前偷塞给我的铁盒,里头有她攒的七毛八分钱,还有张卷了边的火车票,票面被她的眼泪泡得发白发皱。
我将铁盒子放在胸口位置,蜷缩在煤堆中,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几个天亮,车停了。
我扒着车缝看见沈阳站三个红字。
鸡窝里抢来的冻土豆早就啃完了,我的肚皮贴着脊梁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色。
站台穿蓝制服的人挥着铁钩子捅煤堆,我趁人不备滚下车时,被铁轨硌得肋叉子生疼。
2.
我摸着肚皮上缝钱的破棉袄,顺着铁轨往亮灯的地方爬。
站台卖茶叶蛋的大婶抄起铁勺敲着锅沿,大声吼道,要死别死这儿!
我拢了拢四处漏风的破棉袄,缩在进候车厅拐角的暖气片后面,吃着刚刚从垃圾桶里扒拉出来的小半个烤地瓜,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有个穿军绿棉猴的独眼老头晃过来,他衣服袖口蹭的油亮,他说,丫头,跟叔走管饱饭。
我盯着他胶鞋窟窿里冒出的脚趾头,想起阿爸说,城里人的脚趾盖都是镶金边的。
老头把我领到南站天桥底下,扔给我个掉瓷的搪瓷缸,见着拎公文包的就喊‘好人长寿’。
我跪在冰壳子上学旁边瞎子的词,俺爹工伤瘫炕上了,俺娘和小白脸子跑了。
那天我挣了六毛三分钱,钢镚在缸底叮当响,还没等我去拿,老头儿抽走五毛说是场地费。
第三天晌午,有两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天桥底下转悠。
老头用烟杆捅我腰眼,棺材铺缺哭活儿的,管晌午饭。
我跟着走到小西门胡同,棺材铺门口摞着扎金童玉女的秫秸杆。
管事的胖婆子往我脸上抹香灰,这丫头颧骨高,克主顾。
我扑通跪下磕头,脑门砸在青砖地上砰砰响。
胖婆子眯着眼睛掐我胳膊肘,带我出了活,声要亮堂,泪要淌线。
灵堂里摆着薄皮棺材,胖婆子往我手里塞了一撮儿辣椒面,揉眼皮上,声小了扣饭钱。
穿毛料大衣的主家进来时,我正嚎得打嗝。
主家的毡疙瘩靴踢在我腿肚子上,嘴角给我咧起来,我爷是红喜丧!
我咧着嘴角笑出眼泪。
账房先生在礼金簿上划拉,哭灵女,二十元。
半夜分钱时管事的抽走十五块,扔给我个硬馒头,明天给李局长老娘哭坟,要披麻戴孝。
我蹲在后院井沿啃馒头,抬尸体的老张头递给我半根烟,丫头,主家给孝子钱越多,咱抽成越少。
他指着厢房窗户,胖婆子跟管事是姘头,礼金得扒三层皮。
腊月廿三送灶,我给橡胶厂书记哭老娘,纸灰迷了眼,真哭出两管鼻涕。
胖婆子甩给我三张粮票,明儿去南山坟圈子,哭错碑文撕了你的嘴。
我攥着粮票去换苞米面,粮店大姐敲着我的手背说,这粮票过期了!
开春时,我咳出血丝,胖婆子把我铺盖卷扔出了棺材铺:痨病鬼冲了财神爷。
我裹着塑料布蹲在工人村路口,烤地瓜的老太太掰给我半块黢黑的,铁路澡堂招搓背的,管住。
路过供销社橱窗,我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头发打结,脸生冻疮,像个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活鬼。
3.
锅炉房的排风扇嗡嗡响,我攥着秃毛刷子给女工们搓背。
孙把头隔着门帘骂:南厂区的来查卫生,机灵点儿!
那天澡堂子被罚了款,我挨了一顿打。
红指甲女人是周三下午来的,我搓到小腿时,她瞟着我身上的疤痕,丫头片子声挺亮,会哼曲儿不
我捏着嗓子哼《月牙五更》。
她点了点头,耳朵上的金坠子直晃悠,明儿去文化宫,说是刘三姐介绍的。
戏班子后台飘着蛤蜊油味儿,班主拿烟卷点我锁骨,哭丧的来唱戏,晦气。
穿水红绸裤的花旦翘着二郎腿,昨儿个葬今天娶,不都是伺候人的活计
我抓起鼓槌敲了段送殡的调,班主把茶壶墩在桌上,留下吧,哭戏归你。
穿水红绸裤的花旦甩过来条裙子,腋窝都开线了,寿衣改的,配你正合适。
我摸着裙角的补丁,想起堂姐那件改了三回的嫁衣……
头回登台那天,我顶着纸糊的凤冠唱《秦雪梅吊孝》。
台下飞上来个茶壶盖,砸在膝盖骨上闷响。
班主往我手里拍了两毛钱,赏钱抽七成,行头费扣三成。
他指甲缝里的烟油蹭在我手背上。
月底我偷翻账本,我名字后头写着倒欠十一块八毛。
红指甲每周三坐第二排右三座,有回扔上来包大前门。
班主点头哈腰给她续茶,刘科长您多捧场!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工会的,她男人管着演出证。
冬至那晚我发高烧,唱《杜十娘》时哑了嗓。
班主把我堵在后台,蒜味喷在我脸上,今晚陪工商所老刘,欠账一笔勾。
我去了。
在红星旅社203房,我灌了老刘半斤老龙口。
趁他解裤带时,把滚烫的暖壶砸向穿衣镜。
玻璃碴子崩进他眼皮,我掏出账本复印件,这可都是你收受贿赂,帮忙做假账的证据。
4.
班主在更衣室堵我时,我刚把戏服夹层里头藏着五块十块的票子,用月经带扎成捆,分别藏在身上。
他没有注意我的动作,语气很是气急败坏,装什么黄花闺女,坟头哭灵时不也收冥币
我不做理会,起身要走。
班主把戏折子摔在我脸上,惹了祸就想跑把钱赔了!
我掏出口袋里的三捆大团结,扔在了他的脸上。
他没想到我能攒下三百块,但其实我攒了一千八。
走出戏园子时,花旦倚着门框笑,到底是哭过灵的,眼泪都比咱们金贵。
4.
开春时我做起了服装买卖,用所有积蓄在五爱市场盘了个铁皮摊子,塑料模特身上套着乔其纱裙子。
工商所老陈来收管理费,我递上带口红的茶杯,这是跟刘三姐学的。
他摸着杯沿笑,小桂老板上道儿。
月底盘账,我蹲在摊位底下数钱。
豁牙叼着烟头晃过来,人造革皮鞋踢翻货架,桂老板,这个月‘取暖费’涨到八百!
塑料模特咣当砸在冰面上,我攥着账本的手指节发青,上个月才交过五百,摊位费都只要六百块。
彪哥上个月亲口说今年不加了……
话没说完豁牙揪住我围巾往铁架子上撞,后腰别的三棱刮刀顶住我肚子,你他马举报东区老张卖假皮衣,害彪哥名誉受损,少收三成水钱!
我木然地看着混乱的摊位,满地的服装,还有周围一群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摊贩。
摸到货架底下藏着的剪刀,我猛地扎向他大腿根,逼急了的耗子还咬人呢!
豁牙嚎得像挨刀的猪,血点子溅在雪白的踩脚裤上。
工商所老陈趿拉着棉鞋过来,一脚把我踹了出去,当街斗殴,去监狱蹲着吧!
拘留所的水泥地渗着阴气,我蜷在墙角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对铺的暗娼扔来半块窝头,五爱街混出来的
我拿窝头刮墙上的霜,想起那年攥着冻土豆逃出山坳的寒夜。
放出来那天下着冻雨,我的摊位早被豁牙表弟占了,断成两截的模特扔在垃圾堆,乔其纱裙子成了擦鞋布。
对面卖温州皮鞋的中年老板凑到我身边,去南站天桥摆地摊吧,见着蓝制服就卷铺盖跑。
南站天桥热得淌油,我铺开塑料布摆上剩货。
旁边修鞋的老头努嘴,瞅见没穿喇叭裤那几个,卖录像带的,走邪门歪道早晚要被抓。
烫着羊毛卷的女人蹲在路边翻包,塑料袋里露出《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录像带,封面上小孩眼泪珠子有黄豆大。
我一边吆喝,一边瞥着喇叭裤,喇叭裤半小时卖出五盒带子,赚的钱抵我卖十条踩脚裤。
清完所有的尾货,我揣着货款,铤而走险,踏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5.
广州站台的闷热裹着汗酸味往鼻子里钻,我攥着人造革包挤出人群,后背汗湿得能拧出水。
站前广场蹲着帮东北口音的背包客,有个戴蛤蟆镜的凑过来,大妹子找货不俺们沈阳帮的。
他把我领到三元里城中村,筒子楼墙皮剥落得像长了癣。
穿人字拖的龅牙男人在铁门后抽烟,凉席上堆着《新白娘子传奇》录像带,封面的白素贞眼睛会反光。
正版价,盗版货。
他踢了踢纸箱,底层的《蜜桃成熟时》露出半截大腿。
公安上月端了石牌的厂,现在查得严。
龅牙掀开地板暗格,成捆的空白录像带泛着霉味。
他教我调包,条子来了就翻出上面这层真货。
我蹲在吊扇底下验货,汗水把刘海粘成绺。
突然警笛声炸响,龅牙一脚踹开后窗,爬水管!
我顺着生锈的铁管滑下去,手心蹭掉块皮。
巷子口卖肠粉的阿婆显然经历过大场面,她摆手,快蹲下!
两辆警车呼啸而过,后座民警的钢盔泛着冷光。
夜里回到十元店,同屋的四川妹正给假金项链刷漆,她见我空手而归,悠悠开口,
去沙河找潮汕佬,
她继续蘸着油漆画商标,他们用渔船运货,比陆路便宜三成。
珠江泛着油花,我踩着烂泥滩深一脚浅一脚。
潮汕帮的货船藏在生锈的挖沙船后头,船老大用铁钩子挑起雨布,台湾来的原装货,过海时浸了水。
手电筒光下,录像带纸壳涨得像发酵的馒头。
我掰开带盒,磁粉结成块往下掉。
当老娘雏儿
我操起船板上的锈刀划开纸箱,底层的《楚留香》完好无损。
船老大啐掉槟榔渣,靓女够辣,算你七折。
装货时我留了个心眼,每箱掺五盘空白带压秤。
突然后舷传来口哨声,两束探照灯劈开雨幕。
船老大把我推进臭水沟,憋气!
……
回到沈阳的货箱泡烂了八盒,录像带里混着《计划生育宣传片》。
工会老吴是红指甲刘三姐的手下。
他拿酒精棉擦着《霸王别姬》的封面,港版带子现在最吃香,工会搞晚会都问有没有张国荣。
他蘸着唾沫数钱:下回要《水浒传》电视剧,厂里保卫科要组织学习。
数完钱我发现少了三百块。
我蹲在火炉旁烤湿透的鞋垫,窗户外的野杜鹃冒了绿芽。
沈阳站前夜市刚上灯,我把光盘塞进婴儿车夹层。
穿皮夹克的男青年晃过来,手指比划六,大姐有刺激的不
我掀开盖在车上的尿布,底层《本能》封面的莎朗·斯通正对他冷笑。
十块一张,送塑料袋。
我盯着路口蓝制服的身影。
小伙子刚摸出钱包,警哨突然炸响。
我抄起婴儿车往胡同冲,奶瓶在铁架上咣当乱响。
穿胶鞋的联防队员追进死胡同,我反手扯开尿布兜头罩过去,里面灌了两斤地瓜粉。
儿童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盖住汗味。
我扮成探病的,保温桶里码着密密麻麻的录像带。
孩子他姑,穿病号服的老太太摸我手背,有《雪山飞狐》吗
我掀开桶盖亮出胡斐的刀,她哆嗦着数出五张纸票,给孙子解闷儿。
穿白大褂的突然堵住楼梯口,倒药的滚出去!
我抱着保温桶缩进女厕隔间,门外保洁员骂骂咧咧拖地,水箱哗啦啦的上水声在嘲笑我,像躲在臭水坑中的老鼠。
6.
六月闷雷在天际滚动时,我正蹲在隧道的阴影里清点麻袋中的录像带。
塑料布上摆着精心调换的《渴望》全集,底层压着二十盒盖着计划生育红戳的伪装货。
桂老板,生意不错啊上次捅伤我的事儿,咱们是不是得说道说道
豁牙瘸着腿挡在我面前,人造革皮鞋尖上沾着灰尘。
他身后两个马仔正在抛接甩刀,偶尔露出的刀刃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我摸到布袋里藏的辣椒面,要赔钱,得容我卖完这批《水浒传》。
你当我是菩萨
豁牙突然抓住我发辫往墙上撞,霉斑簌簌落在肩头,
上回那剪刀捅断了老子的腿筋!
隧道下传来火车轰鸣,我趁机将辣椒面扬向三人。
惨叫声中,我抓起麻袋冲上铁轨护坡,裤脚被荆棘扯出长条裂口,豁牙的骂声混着柴油机的轰鸣离我越来越远。
七月暴雨浇透沈阳城时,我的游击版图扩展到工人村澡堂后巷。
录像带用防水布裹了三层,摊开时特意露出《新闻联播》片头。
穿劳动布工装的男人们蹲在屋檐下挑带子,汗津津的钞票带着机油味。
《上海滩》要原声的。
戴眼镜的技术员多塞给我两块钱,
上回那盒放到许文强中枪就卡带。
我笑着把带子调个面,塑封膜在雨中泛着彩虹光。
突然巷口修车摊传来三声铃响,这是我花五块钱买的人工警报。
八月蝉鸣最凄厉那晚,彪哥带着五辆挎斗摩托围住了我的仓库。
那是铁路废弃的煤油罐,我在里头铺了八层稻草防潮,铁门被踹开时,整箱《古惑仔》散发着霉味儿。
桂老板挺会找地方。
彪哥的金牙咬着烟嘴,鳄鱼皮鞋踩住我进货账本,听说你跟工会那帮人勾搭上了
我攥紧裤腰里缠着的铁盒——堂姐给的火车票已经泡烂,但七毛八分还在。
彪哥的砍刀擦着耳廓钉在铁皮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掀开防水布,从后面的窟窿钻了出去。
7.
被抓那天下着冻雨,我在南站天桥底下刚摆开摊。
特意把《渴望》和《新闻联播》搁最上头,底下压着五盒《青蛇》,这片子工会老吴说要加价收。
豁牙表弟蹲在对面修鞋摊嗑瓜子,看得我眼皮直跳。
工商所老陈这次没穿棉鞋,皮鞋跟敲得铁楼梯噔噔响。
我卷起塑料布往腋下一夹,转身撞上个穿皮夹克的。
那人攥着警官证,袖口露出半截手铐。
桂红梅是吧
他掏出一盒录像带在手上掂了掂,
上月广州查获的走私船,船老大供出货主特征,右耳后有块月牙疤。
我摸到耳后结痂的伤口,是上次跳煤车被铁皮划的。
塑料布里的带子哗啦啦掉出来,有盒《水浒传》滚到豁牙表弟脚边。
他捡起来冲我咧嘴笑,金牙闪着光。
审讯室里的灯泡晃得人眼睛发花。
警察把账本复印件摔桌上,去年12月8日,沙河码头走私录像带87箱,是不是你经手
我想起潮汕船把我按在臭水沟里的样子。
红指甲没有出面。
老吴坐在隔壁屋喝茶,他之前说出事先保工会,现在隔着玻璃都不敢抬眼瞅我。
上法庭那天法警给我戴手铐,金属边卡着冻疮留下的疤,又疼又痒。
豁牙拄拐杖来作证,说亲眼见我捅人。
我扭头找老吴,他正跟法官递材料,领口别的党徽反光。
被告有前科,判三年。
法官敲锤子的声音像阿兄抽我的柴火棍。
再进拘留所时又遇到之前的暗娼,她冲我吹口哨,桂老板不是能耐吗
水泥地比我上次走时更潮,墙角的霉斑长成了人脸形状。
棉袄里缝的钱早被收缴了,塑料布裹着的月经带也成了证物。
半夜有警察来提人,说彪哥托他带话,蹲笆篱子算轻的,出来等着卸胳膊。
我蜷在铺上数天花板裂缝,突然想起堂姐说的牛犁地还要歇晌儿呢,喉咙里突然冒出股铁锈味,哇地吐在搪瓷盆里。
管教拿警棍敲铁门,207号,明早出工糊纸盒!
我盯着呕吐物里的血丝,突然笑出声,当年吞冰碴子划破喉咙,现在连血都吐不出来了。
8.
糊纸盒糊到第三个月,我右手虎口肿得握不住刷子。
管教把我调去缝纫组,二十台蝴蝶牌缝纫机咔嗒响,线头扑簌簌往鼻孔里钻。
踩踏板别使蛮劲,
组长拿尺子敲我手背,
你当是蹬风火轮逃命呢
我盯着跳动的针尖,想起当年补乔其纱裙子。
有回走神扎穿指甲盖,血珠子渗进劳改服,晚上挨罚没有晚饭,跟当年柴房一个滋味。
第二年开春我当上质检员。
验货时发现三件劳改服口袋没锁边,翻到内侧看见用红线绣的救命。
第二天缝纫组少了两个人,听说直接转去严管队。
出狱那天,飘着鹅毛雪,看守所大门外就剩个卖烤地瓜的炉子。
我裹着劳改厂发的棉袄往五爱市场走,彪哥的摊位贴着封条,红头文件盖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章。
豁牙蹲在原来我的铁皮摊子前卖毛线手套,见了我一哆嗦,姐,彪哥去年让人点了炮,判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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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着摊位铁皮上的刀痕,温州皮鞋老板凑过来递烟,现在严查保护费,市场装了八个摄像头。
他指指对面新开的音像店,你当年那些路子,如今都改连锁经营了。
红指甲刘三姐开着桑塔纳来接我,车座套还是《焦裕禄》同款白布。
她递给我个体户营业执照,政策开放了,给你弄了个音像店。
我盯着牌匾上的红梅音像店,玻璃柜里摆着正版光盘,耳后月牙疤突然发痒。
9.
时代在发展,我打了DVD架子。
老吴从工会仓库倒腾出二十台旧彩电,堆在店里循环播《泰坦尼克号》,穿校服的中学生扒着窗户看露丝画画。
红指甲是晌午来的,呢子大衣磨出了毛边。
她摘下墨镜我才看见眼底的淤青,文化部副部长被双规了。
那是她男人。
我掏出装钱的信封推过去,当年那包大前门,够买两条红塔山了。
她捏着厚度没拆封,突然笑出眼泪,当年在澡堂子我就瞧出来,你骨缝里渗着狼血。
我从来没有问过红指甲为什么要帮我,也没有对别人说过她背后满是鞭痕这个秘密。
……
卖盗版VCD比录像带省事。
我把《还珠格格》摞在门口当招牌,穿睡衣的大妈们晨练完就来蹲新货。
工商局小年轻来查执照,我递烟时露出劳改厂练就的满手茧子,小同志,咱现在卖的都是文化部正版。
月底盘账那夜,我从铁盒里数出七毛八分钢镚,混着新挣的百元大钞压在堂姐车票上。
玻璃柜映出我抹口红的样子,突然想起当年在煤车啃冻土豆,喉头居然没发紧。
夜校报名处挤满下岗女工,我攥着小学毕业证在人群中排队。
前面大姐回头念叨,学会计好,会算账不吃亏。
我盯着宣传栏里的法律专科简章,表格上桂红梅三个字描得粗黑,最后一格,我填了社会大学。
10.
2000年清明,我回了一趟村子。
火车转客车,又换成三蹦子在泥坑里颠了八小时。
老宅木栅栏还剩五根。
阿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磕在石板上当啷响,当年老王家的牛病死了,南坡地撂荒三年。
他后脖颈的褶子堆成沟壑,没问我这些年去哪了。
阿妈在灶台揉玉米面,笸箩里飞着麦蛾,前年修高速路占了一块地,补了六千四。
她掀开豁口的陶罐给我看存折,手指头还粘着当年塞窝头的黑泥垢。
迁户口要村长盖章。
他新盖的二层楼贴着白瓷砖,茶几上摆着先进村主任奖杯,红梅现在是城里人,得给村里做贡献。
我数出五百块压在他泡着枸杞的茶杯下,他媳妇冲外头喊,死丫头,给你姑倒糖水!
我去李家沟看望堂姐,她家人像防贼一样坐在阴影下盯着我,而堂姐在院角喂猪。
她左边袖子空荡荡晃着,见了我眼皮都没抬。
我站在表姐身旁,良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没能逃离这个山沟沟,而我带着她攒下的七毛八分和一张车票成功离开了这里。
圈里的老母猪啃着她撒的烂菜叶,她突然说,那年你逃了,你家人来扒走半扇门板。
我塞给她一捆百元大钞,还有她曾经给我的七毛八分钱,她没有拒绝,只是无声地流下两行眼泪。
阿哥开三轮摩托送我出村路过南坡地时,刹住了车,指着荒草里半截石磨,那头牯牛就埋这儿。
我递给他整条红塔山,他别过头,早戒了,拉水泥供娃念初中。
我回到了沈阳。
夜校毕业后,我将音响店兑了出去,在夜校对面开了一家书局。
老吴帮忙租的店面,原先卖劳保用品的柜台还留着机油味。
我把《刑法》《妇女权益保障法》摆在最显眼处,盗版武侠小说都塞在带锁的铁柜里。
彪哥是立冬那天来的,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了两次减刑机会。
他裹着破军大衣,手里拎着劳改厂发的编织袋,看见门口法律咨询的牌子愣是没敢进。
我隔着玻璃看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烤地瓜,油纸掉地上都捡了起来,没敢乱扔。
买房签合同那天下大雪,我选了工人村顶楼带阁楼的二手房,前任租户在墙上贴满《还珠格格》海报。
收拾阁楼时翻出堂姐当年给的铁盒,锈住了打不开,晃着有碎纸声。
除夕那夜,阿妈托人捎来一桶腌芥菜疙瘩。
塑料桶贴着尿素字样,桶底压着三舅公的讣告。
我把讣告折成纸船放进水池,载着剁辣椒漂了两圈就沉了。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我撕日历都多看一眼。
撕到当初我逃出大山的那个日子,特意用红笔圈了个圆。
对面的音像店在放《好日子》,我摸着法律书皮上的烫金字,突然发现指甲缝里再没塞过草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