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远山的呼唤
公告栏前挤满了躁动的人群,六月的阳光将师范学院毕业生分配通知几个红字晒得发白。俞明站在梧桐树荫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衬衫第二颗纽扣,那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着,与远处毕业生的欢笑声混在一起。
俞明!你分到哪儿了室友王志从人群中挤出来,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俞明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身影,落在公告栏上。那里有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学号和后面对应的分配单位——云岭乡中心小学。
云岭王志凑过来看了一眼,表情凝固了,那是...什么地方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地图上都得拿放大镜找的地方,听说要转三趟车,最后还得走十几里山路。说话的是张浩,他手里晃着省实验小学的报到证,咱们系第一名就这待遇
俞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口袋里那封省重点小学的接收函突然变得滚烫。他转身离开时,听见张浩刻意压低的声音:谁让他去年举报教务处主任侄子考试作弊...
教务楼前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浓郁的花香却让俞明感到一阵眩晕。他坐在花坛边,掏出手机搜索云岭乡,屏幕上跳出零星几条信息:国家级贫困乡,人均年收入不足4000元,留守儿童占比超60%。
俞明。班主任王老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校党委会上,书记特别提到要选派优秀党员支援山区教育...
我明白。俞明打断老师的话,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会按时报到。
离校那天,母亲往他行李箱里塞了五盒自热火锅和三大包口罩,父亲则默默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穷家富路,父亲只说了一句,就转身去阳台抽烟了,但俞明看见他拿烟的手在微微发抖。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七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变成田野,再变成连绵起伏的荒山。乘客一个个下车,最后只剩下俞明和几个背着竹篓的村民。夕阳将山峦染成血色时,司机指了指前方:云岭到了。
所谓的车站不过是山路边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云岭两个字已经褪色得几乎看不清。俞明拎着行李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看着中巴车吐着黑烟消失在拐角处,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俞老师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暮色中走来。老人约莫六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用刻刀精心雕琢过。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我是李大山,云岭小学的校长。
去学校的山路陡得让俞明气喘吁吁,李校长却如履平地,边走边介绍:全校六个年级,87个学生,算上你一共四个老师。他顿了顿,去年分来的小张老师,呆了三个月就走了。
学校比俞明想象的还要简陋:三间低矮的瓦房围着一个土操场,旗杆是一根削了皮的杉木,国旗在暮色中无精打采地垂着。最边上那间亮着灯的小屋就是他的宿舍。
推开门的那一刻,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十平米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一个缺了角的书桌,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李校长有些尴尬地踢开一个瓶盖:上个月住这里的猎户搬走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
晚饭是在校长家吃的。校长的老伴——村里人都叫她周婶——端上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青菜汤和一小碟腊肉。娃,多吃点。周婶用浓重的方言说,往他碗里夹了唯一的一块腊肉。俞明注意到老两口只喝汤就着自家腌的咸菜。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山里的夜静得可怕,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都显得格外清晰。俞明点亮煤油灯——李校长说电路老化,晚上经常停电——开始整理行李。当他把那套崭新的教材和精心准备的教案摆在桌上时,一滴蜡油突然溅在封面上,像是一滴突兀的眼泪。
手机在这里成了摆设,信号栏永远显示无服务。俞明翻开日记本,钢笔在纸上悬了很久,最终只写下:6月15日,晴。抵达云岭。
窗外,一轮冷月爬上东山,将杉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俞明躺在床上,听着陌生的虫鸣声,突然想起毕业晚会上他朗诵的那首诗:到远方去,到远方去,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现在,远方到了。风景有了。但他准备好了吗
煤油灯熄灭后,月光透过窗户的破洞,在地上洒下几个不规则的光斑。俞明数着那些光斑,直到眼睛发酸。就在他即将入睡时,一阵轻微的响动从窗外传来——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他屏住呼吸,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轻轻说:真的是新老师...
另一个更小的声音回应:他会留下来吗
脚步声渐渐远去,俞明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那些眼睛里盛着的,或许是比星光更微弱的希望。
2
第一堂课
清晨五点半,公鸡的打鸣声把俞明从混沌的梦境中拽了出来。他睁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天花板上几道蛛网在晨光中微微晃动,墙角一只壁虎正静静地趴着。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俞明翻身起床,从行李箱里取出那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昨天夜里他备课到凌晨,反复修改教案,几乎能背下每一个教学环节。他特意准备了一节生动有趣的语文课,打算从《静夜思》入手,带孩子们感受诗歌的韵律美。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李校长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站在门外:俞老师,吃了早饭再去教室。孩子们七点半到校。
粥很烫,带着山芋特有的甜香。俞明小口啜着,听见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钟声——那是挂在老槐树下的半截铁轨,用铁棍敲击就是上下课铃。
咱们学校六个年级分两个教室上课,你和陈老师负责四到六年级。李校长边走边解释,上午三节课,下午两节,中午孩子们回家吃饭。
当他们走近那间较大的教室时,俞明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二十多个孩子挤在简陋的木桌后,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最小的可能才八九岁。他们齐刷刷地盯着这个城里来的新老师,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些许畏惧。
同学们,这是新来的俞老师,省城师范学院的高材生!李校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介绍道,大家欢迎!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俞明注意到最后一排有个高个子男生根本没有拍手,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
谢谢大家。俞明清了清嗓子,我是俞明,从今天开始教大家语文课...
他的开场白还没说完,教室后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满头大汗的男孩冲了进来,裤腿上沾满了泥巴。
刘小虎!又迟到!李校长呵斥道。
俺家牛跑了,俺爹让俺去找...男孩低着头辩解,声音越来越小。
去座位上坐好。李校长无奈地摇摇头,转向俞明,俞老师,你开始上课吧。我去看看一二三年级那边。
俞明深吸一口气,翻开精心准备的教案:今天我们来学习唐代诗人李白的《静夜思》。有同学听说过这首诗吗
教室里一片寂静。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茫然地看着他,有两个甚至在偷偷玩翻绳游戏。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俞明朗诵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富有感情,谁能告诉我,诗人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依然没有人回答。那个叫刘小虎的男孩正用铅笔在桌上画着什么,高个子男生则望着窗外发呆。
那大家跟我读一遍好吗床前明月光——
这次有几个孩子稀稀拉拉地跟着念,但发音五花八门,有个小女孩甚至把明月光读成了明月光光。
俞明感到后背开始冒汗。他决定换个方式:谁能用方言说说晚上看到的月亮是什么样子的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水塘。孩子们突然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地用方言描述着。俞明勉强能听懂几个词:亮堂堂、像镰刀、照得睡不着...
很好!俞明抓住机会,诗人李白看到的月亮也是这样...
正当他准备继续讲解时,忽然注意到教室后门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女孩,瘦得像根竹竿,脏兮兮的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她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嘴唇无声地跟着念举头望明月。
那位同学...俞明刚开口,女孩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消失了。
那是小雨,刘小虎主动说,她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她爷爷病了,她要采药。
下课铃响起时,俞明已经精疲力尽。他准备的45分钟课程内容,实际只进行了不到一半。大多数孩子根本跟不上他的教学节奏,有两个甚至在课堂上睡着了。
别灰心,李校长拍拍他的肩膀,山里孩子基础差,得慢慢来。
中午,俞明没有胃口吃饭。他独自坐在教室前的石阶上,翻看着学生名册。五年级的22个学生中,有8个实际年龄已经超过14岁,最大的王铁柱甚至已经16岁——和他当年上高中的年纪一样大。
俞老师。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俞明转身,看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子站在阳光下。她约莫二十四五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的白T恤,手里拎着一个医药箱。
我是林悦,村卫生所的。女子自我介绍道,李校长说你这里有些感冒药,我想借两片,卫生所库存不够了。
哦,好的。俞明起身去宿舍取母亲塞给他的药箱。
当他回来时,发现林悦正在翻看他的教案。你的教案写得很用心,她直言不讳,但对这些孩子来说太难了。
俞明皱起眉头:这是课程标准要求的...
课程标准林悦轻笑一声,这里的孩子有一半连拼音都认不全,最大的烦恼是明天吃什么,你觉得他们会关心'疑是地上霜'是什么意思
俞明感到一阵恼火:那按你的意思,就不教他们诗歌了
我没那么说。林悦合上教案,只是建议你先教他们最实用的东西。比如怎么写自己的名字,怎么算清楚账,怎么识别假农药...
那不是教育,那只是技能培训!俞明打断她。
林悦的眼睛眯了起来:俞老师,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三个月半年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在你之前的五个年轻老师,最长的坚持了四个月。他们也都带着一肚子理论来,最后带着一肚子挫败走。
我和他们不一样。俞明硬邦邦地说。
希望如此。林悦接过药片,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如果你真想教诗歌,不妨从《悯农》开始。至少他们能理解'锄禾日当午'是什么意思。
看着林悦远去的背影,俞明胸口堵着一股闷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教案,突然觉得那些整齐的字迹如此可笑。
下午的课更加混乱。几个大男孩根本不服管教,在课堂上大声说笑。当俞明要求他们安静时,那个叫王铁柱的高个子男生挑衅地说:老师,你能在山里呆满一个月,俺就听你的。
放学后,俞明精疲力尽地回到宿舍,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小捆青菜和几个土豆。旁边还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老师——落款是刘小虎。
夜幕降临,俞明在煤油灯下重新备课。他翻出包里所有的教学参考书,试图找到一个适合山区孩子的教学方案。窗外,虫鸣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
不知何时,他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响动。抬头望去,又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小雨正踮着脚尖,试图看清桌上的书本。
俞明轻轻走到窗前,女孩受惊后退,但没有跑开。
想看看吗俞明举起课本。
小雨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土,手腕上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荆棘刮的。
你多大了俞明问。
十一岁。小雨的声音细如蚊蚋。
想上学吗
女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爷爷病了...我要采药...
你爸爸妈妈呢
去城里打工了。小雨低下头,三年没回来了。
俞明胸口一阵发紧。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这个送给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学着写自己的名字。
小雨接过本子和笔,像捧着什么珍宝。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跑进了夜色中。
俞明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远处,一轮明月正缓缓升起,照亮了蜿蜒的山路。他突然想起林悦的话——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桌上的教案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俞明拿起笔,在原本的教案上画了个大大的叉,重新开始写。这一次,他不再考虑课程标准,而是回忆着孩子们今天在课堂上的反应,写下他们真正需要的内容。
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窗外,山里的夜静得能听见树叶摩挲的声音。俞明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教师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堂课——不是教给学生,而是教给自己的。
3
暴雨中的抉择
连续三天,俞明的教学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试过游戏教学、分组讨论、甚至自掏腰包买了彩色粉笔在黑板上画画,但孩子们要么茫然无措,要么趁机嬉戏打闹。唯一认真听讲的,是那个每天准时出现在窗户外的小雨。
第四天清晨,俞明被一阵沉闷的雷声惊醒。他推开窗户,发现东边的天空已经黑得像泼了墨。山风卷着枯叶和尘土在操场上打转,远处传来牧童急促的吆喝声——暴风雨要来了。
俞老师!李校长在门外喊,今天可能要下大雨,我们得把教室的窗户都钉上塑料布!
当俞明赶到教室时,已经有几个高年级学生在帮忙搬桌椅。王铁柱正麻利地爬上一张桌子,用钉子固定窗框上方的塑料布。看到俞明进来,他故意扭过头,继续干自己的活。
铁柱,左边再钉一个钉子。李校长递上工具,去年台风把整个窗户都掀飞了。
俞明刚拿起锤子,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起初只是零星几滴,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水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屋顶的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快!把课桌搬到边上!李校长大喊。
俞明这才发现教室的东北角已经开始漏雨。浑浊的水滴从天花板的裂缝中渗出,在地面上汇成一小滩。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搬着书本和桌椅,但雨势太大,很快就有三四处同时漏起来。
我去拿脸盆!陈老师冲了出去。
教室里乱成一团。雨水从窗户缝隙渗入,打湿了刚钉好的塑料布;天花板的漏水点越来越多,像是一张哭泣的脸。几个一年级的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突然,一声巨响盖过了雨声——一大块石灰从屋顶剥落,砸在讲台旁边,溅起的泥水弄湿了俞明的裤腿。
房梁要塌了!李校长脸色骤变,所有人立刻撤离!到食堂去!
孩子们在老师的指挥下迅速撤出教室。俞明走在最后,确保没有人落下。当他跨出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木头断裂的咔嚓声——一根房梁斜斜地塌了下来,砸在第三排的课桌上。
食堂里挤满了惊魂未定的师生。雨水从门缝渗进来,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陈老师忙着安抚低年级学生,李校长则清点着人数。
王铁柱呢李校长突然问。
众人面面相觑。俞明这才注意到,那个总和他作对的高个子男生不见了。
他刚才说去厕所...一个学生小声说。
俞明二话不说抓起门边的蓑衣冲进雨幕。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狂风吹得蓑衣像翅膀一样扑扇。他眯着眼睛四处张望,终于在教室后面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王铁柱正试图用一根长木棍捅屋顶的排水槽——那里已经被落叶堵死,导致雨水倒灌进教室。
危险!快回来!俞明大喊。
风声太大,王铁柱根本听不见。俞明冲过去拽住他的胳膊,男生吓了一跳,差点从垫脚的砖堆上摔下来。
你干什么!王铁柱甩开他的手,排水槽堵了,不疏通屋顶会塌的!
太危险了!校长让我们都去食堂!
那教室怎么办王铁柱的眼睛在雨中闪闪发亮,去年下大雨,我们三个月没教室上课!
俞明愣住了。他抬头看了看摇摇欲坠的屋顶,又看了看浑身湿透的王铁柱,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去找校长。他说,你先回去。
当俞明和李校长赶回教室时,情况更糟了。又一根房梁塌了下来,雨水像小瀑布一样从缺口灌入。黑板已经被水浸透,粉笔字迹模糊一片。
得马上修补屋顶!李校长当机立断,俞老师,你去村委会借梯子和油布。我去拿工具!
这太危险了!俞明拉住他,应该等雨停了再...
等雨停就晚了!李校长甩开他的手,这点雨算什么,三十年前我修屋顶时遇到的暴雨比这大多了!
村委会的梯子又旧又重,俞明扛着它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前行。雨水顺着他的脖子灌进衣领,冰冷的触感让他直打哆嗦。当他回到学校时,李校长已经爬上了摇摇欲坠的屋顶,正试图用油布盖住漏洞。
校长!下来!让我来!俞明大喊。
李校长摇摇头,继续往更高处爬。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掀起了油布的一角。老人伸手去抓,脚下一滑——
小心!
俞明的心跳几乎停止。千钧一发之际,李校长抓住了裸露的房梁,整个人悬在半空。
坚持住!俞明飞快地支起梯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木梯在狂风中吱呀作响。当他终于抓住李校长的手腕时,感觉老人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
两人跌跌撞撞地爬下梯子。李校长的右腿在跌落时撞到了横梁,已经不能着地。
您没事吧俞明扶着他,声音发颤。
没事,就是崴了下脚。李校长勉强笑笑,但脸色惨白,继续干活吧,得把油布固定好...
您别动了!我去叫医生!
叫什么医生,这点小伤...李校长试图站起来,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俞明不由分说地背起老人。李校长比他想象中轻得多,骨头硌得他生疼。雨水冲刷着山路,每走一步都可能滑倒。俞明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左边...拐左边...李校长在他耳边指挥,卫生所在祠堂后面...
卫生所是一间低矮的平房,门前的红十字已经褪色。俞明用肩膀撞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林医生!有人吗
可能出诊去了。李校长说,把我放在床上就行。
俞明刚帮老人脱下湿透的外衣,门就被推开了。林悦浑身滴水地冲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用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医药箱。
我刚从邻村回来,听说教室塌了...她看到李校长的腿,立刻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从屋顶摔下来了。俞明简短地解释。
林悦二话不说,麻利地检查起来。她的手指在老人肿胀的脚踝上轻轻按压,眉头越皱越紧。
可能是骨折,得去县医院拍片。
胡说!李校长挣扎着要坐起来,就是扭了下,敷点草药就行!
李叔!林悦突然提高了声音,去年您腰疼不去医院,结果躺了半个月。这次再不听劝,我就打电话叫救护车了!
老人顿时蔫了,嘟囔着:县医院那么远,路又不好走...
我背您去村委会,让他们派车。俞明说。
林悦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敌意少了几分:你浑身都湿透了,会感冒的。
没关系。
村委会的破吉普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到达县医院。李校长在途中疼得冷汗直流,却始终咬着牙不吭声。俞明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黏在身上又痒又难受。
诊断结果是小腿骨裂,需要打石膏。医生责怪他们为什么不早点送来。
老人家骨头脆,摔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程时,天色已晚。吉普车抛锚在半路,司机折腾了一个小时才修好。李校长吃了止痛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头靠在俞明肩上。借着微弱的车灯,俞明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了老人的脸——深深的皱纹里嵌着粉笔灰的痕迹,花白的眉毛上有一道疤痕,听说是多年前修校舍时被木板划的。
李校长在云岭教了多少年书俞明小声问司机。
三十八年啦!司机竖起大拇指,我们村两代人都是他的学生。要不是李校长,云岭到现在还是个文盲村哩!
回到村里已是深夜。林悦还在卫生所等着,桌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姜汤。
喝了再走,她命令道,我可不想再多一个病人。
俞明端起碗,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教室怎么样了李校长问。
村委会已经组织人修了,用大油布先盖着。林悦帮他垫高受伤的腿,您就安心养伤吧。
那孩子们上课...
陈老师安排他们在祠堂先凑合几天。林悦看了俞明一眼,俞老师也帮了不少忙。
这倒是出乎俞明的意料。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提及,更没想到林悦会用这样的语气。
送俞明出门时,林悦突然说:谢谢你。
什么
如果不是你,李叔可能会伤得更重。月光下,林悦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为我之前的态度道歉。我们这里...不太信任外来人,尤其是那些呆不了多久就走的。
俞明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影,没有立即回答。三天前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提前结束实习,但现在,看着卫生所窗户上李校长佝偻的剪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责任。
至少...我会完成这个学期。他说,更像是对自己的承诺。
林悦微微一笑:那李叔会很高兴的。他总说,教育不是往桶里灌水,而是点燃火种。
回到宿舍,俞明发现门口放着一个铁皮饭盒,里面是还温热的红薯粥和咸菜。旁边有一张纸条:老师辛苦了。——刘小虎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俞明坐在床边,看着桌上被雨水浸湿的教案。墨迹已经晕开,字迹模糊不清。他轻轻翻到下一页,开始重新书写。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满天星斗。山里的星空如此明亮,仿佛触手可及。俞明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郊外露营时说的话:最黑暗的夜空,才能看见最亮的星星。
他吹灭油灯,躺在床上。明天还有更多挑战等着他——漏雨的教室、受伤的校长、基础薄弱的学生...但此刻,这些不再让他感到恐惧和抗拒。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俞明仿佛看见无数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那是孩子们的、李校长的、林悦的、小雨的...他们都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他刚刚开始明白的答案。
4
弦外之音
清晨的阳光透过塑料布钉成的临时窗户,在祠堂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俞明蹲在地上,用石块压住被风吹起的课本。三天来,他们一直在村委会借来的祠堂上课,屋顶漏雨的教室正在抢修中。
老师早!刘小虎第一个冲进来,手里拎着个布袋子,俺娘让带给您的!
袋子里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表皮焦黑,掰开后金黄的瓤散发着甜香。俞明刚要道谢,突然被小虎的手吸引了目光——孩子的手指上布满细小的裂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泛着红。
你的手怎么了
小虎迅速把手藏到背后:没啥,剥玉米划的。
其他学生陆续到来,祠堂里很快挤满了人。低年级的孩子在另一边上课,朗朗读书声时不时飘过来。俞明刚翻开课本,就听见一阵骚动——王铁柱带着几个大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故意把凳子拖得吱呀响。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悯农》。俞明提高声音,谁能告诉我'粒粒皆辛苦'是什么意思
教室里一片寂静。王铁柱歪坐在凳子上,用铅笔戳着桌面。俞明突然意识到,这些孩子可能从未见过稻田——云岭的土地只适合种玉米和土豆。
他换了个问题:有谁帮家里种过地
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种地辛苦吗
辛苦!小虎大声说,去年收玉米时,俺爹中暑晕倒了!
所以诗人想告诉我们,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俞明顺势引导。
老师,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他,'汗滴禾下土'的'禾'是什么
俞明愣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词汇对这群孩子来说可能完全陌生。正当他思考如何解释时,祠堂门被推开,李校长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李校长!孩子们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老人艰难地维持秩序,我腿脚不便,你们再吵我就回去躺着。
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李校长满意地点点头,在俞明让出的椅子上坐下:继续上课吧,我就听听。
俞明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了主意。他放下课本,走到祠堂中央:我们换个方式学这首诗。小虎,你扮演农民伯伯。
小虎兴奋地跑上前。
现在你正在锄地。俞明做了个动作,太阳很大,你很渴...
小虎夸张地抹了把汗,舔了舔嘴唇。孩子们哄笑起来。
突然你看见路边有碗水。俞明继续引导,你会怎么做
喝掉它!小虎做出捧碗喝水的动作。
但你想到了还在田里干活的家人...
小虎犹豫了一下,把碗递给想象中的其他人。俞明趁机引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含义。孩子们的眼睛亮了起来,连王铁柱都坐直了身体。
下课后,李校长把俞明叫到一旁:教法不错,但得先解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语言。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讲话太'标准'了,娃娃们听不懂。得学点本地话。
当天晚上,俞明敲开了李校长的家门。周婶正在灯下补衣服,见他来了,忙要起身倒茶。
不用麻烦,周婶。俞明摆摆手,我想...学学本地话。
李校长眼睛一亮,从床头摸出个泛黄的小本子:我早准备好了!
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方言与普通话的对照。李校长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俞明跟着念,周婶不时纠正他的发音。
'吃饭'怎么说
食饭。
''上学'呢
去学堂。
学了两个小时,俞明的舌头都快打结了。告别时,李校长突然问:你会弹吉他吗
会一点,大学时学过。俞明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老人神秘地笑了笑,快回去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俞明在宿舍门口发现一个包裹。拆开后,他惊讶地发现是自己放在省城朋友那里的吉他——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琴箱上有一道细小的划痕,是大学时不小心碰的。
这...他翻遍包裹也没找到寄件人信息。
带着吉他去上课时,孩子们的反应超乎想象。他们围着这个陌生的乐器,想摸又不敢摸。
这叫吉他。俞明拨了下琴弦,清脆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今天我们用音乐来学诗。
他弹起简单的和弦,开始唱《悯农》。第一遍用普通话,第二遍尝试用刚学的方言。当他唱到汗滴落下土时,故意夸张地擦了擦额头,孩子们笑成一团。
老师!教我弹!小虎第一个举手。
我也想学!其他孩子也喊起来。
连一向冷淡的王铁柱都忍不住凑近看。俞明让他们轮流抚摸琴弦,感受振动。一堂课下来,每个孩子都学会了至少一句诗,甚至能哼唱旋律。
下课铃响后,俞明发现祠堂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林悦。她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她指了指吉他。
俞明有些不好意思:大学社团学的,很业余。
孩子们很喜欢。林悦递给他一个小布袋,这是些常用药,山里蚊虫多,用得着。
布袋里整齐地放着风油精、创可贴和一小瓶碘酒。俞明注意到每个药瓶上都贴着用法用量的标签,字迹工整清秀。
谢谢,多少钱
不用,卫生所配的。林悦摆摆手,对了,下周三有卫生检查,能帮忙给孩子们讲讲洗手的重要性吗
我俞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我不懂医学...
你只需要教他们什么时候该洗手,具体方法我来演示。林悦顿了顿,合作教学,怎么样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眼角微微上扬,像两片小小的柳叶。俞明突然发现,林悦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好。他听见自己说。
林悦刚走,小虎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老师!王铁柱把你吉他拿走了!
俞明转头一看,果然,吉他不见了踪影。他急忙追出去,远远看见王铁柱抱着吉他往村后的小路跑去。
王铁柱!站住!
高个子男生跑得更快了。俞明紧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玉米地,来到村边一间低矮的土房前。王铁柱闪身钻了进去,门砰地关上。
俞明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这时,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有人在笨拙地拨弄琴弦,然后是王铁柱的声音:妹,你看,这就是吉他...
透过窗户的缝隙,俞明看到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躺在床上,双腿瘦得像两根细棍。王铁柱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抱着吉他给她看。
哥,它能唱歌吗女孩虚弱地问。
能!我刚才听见老师弹了,可好听了!王铁柱努力模仿俞明的动作,却只弹出不成调的杂音。
女孩伸出手,轻轻抚摸琴弦:真好...要是我能去学堂就好了...
俞明悄悄退后几步,转身离开。他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既酸涩又温暖。
第二天上课,俞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过王铁柱还回来的吉他。琴箱上多了几道划痕,但他什么也没说。下课后,他叫住了准备溜走的王铁柱。
有兴趣学吉他吗我可以教你。
王铁柱警惕地看着他:为啥教我
因为...俞明斟酌着词句,我觉得你会是个好学生。每周三下午,怎么样
高个子男生盯着地面看了很久,终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周五放学时,小虎磨蹭到最后才走。俞明正在整理教案,抬头发现男孩站在讲台前,脚在地上画着圈。
怎么了有事
老师...小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俺爹说...下学期不让俺上学了。
俞明放下笔:为什么
家里没钱...弟弟也该上学了...小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说识几个字就够了,不如回家帮忙...
带我去见你父亲。俞明站起身,现在就去。
小虎家住在村西头的山坡上,三间土房围成个小院。院子里堆满了玉米和晾晒的药材,一只瘦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小虎的父亲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手上布满老茧,见到俞明时明显有些局促。
俞老师...他搓着手,屋里坐。
昏暗的堂屋里,小虎的母亲正用石磨碾玉米,见到客人连忙起身倒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在角落里玩石子。
俞明直接说明来意,希望小虎能继续上学。男人叹了口气,从床头摸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零钱和几张皱巴巴的欠条。
老师,不是俺不懂道理...他用粗糙的手指抚平欠条,去年买化肥借的钱还没还上...小虎能帮忙了,一天能挣二十块哩...
俞明看着那些欠条,最小的数额只有五十元。在城里,这不过是一顿饭钱;在这里,却是一个孩子的未来。
如果...如果小虎能拿到奖学金呢俞明突然问。
啥金
就是读书好,政府给钱。俞明解释道,只要他期末考进前三名,就有五百元。
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真有这好事
当然。俞明面不改色地撒谎,但得保证他每天来上学,按时完成作业。
离开小虎家时,天已经黑了。俞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心里盘算着五百元从哪里来——他一个月工资才八百。
俞老师!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悦打着手电筒快步走来,白大褂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这么晚还在家访
俞明简单说了小虎的情况,隐去了奖学金的部分。林悦听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这是小虎妹妹的病历。她先天性心脏病,去年我送她去县医院检查过...
王铁柱的妹妹也是
嗯,村里近亲结婚多,先天疾病率高。林悦叹了口气,这些孩子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很长。夜风送来阵阵野花香,远处传来隐约的狗吠声。
你为什么要来云岭俞明突然问,大学生村医...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林悦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以前是这里的村医。十五年前山里爆发脑膜炎,他为了救人感染去世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母亲改嫁去了城里,我跟着外婆长大...后来考了医学院,又回来了。
俞明不知该说什么。他想道歉,又觉得太轻描淡写。
不用那种表情。林悦反而笑了,我很喜欢这里。虽然穷,但每个人都真实...不像城里,到处都是面具。
她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间亮着灯的小屋:那就是小雨家。她爷爷的风湿病很严重,我每周来针灸两次。
我能一起去吗
林悦有些惊讶,但点了点头。
小雨家的房子比小虎家还要破旧,墙上的裂缝用泥巴糊着,屋顶铺着塑料布。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床上,小雨正用湿毛巾给他擦脸。
林医生!女孩看到俞明,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师
听说爷爷病了,我来看看。俞明说。
老人挣扎着要起身,被林悦按住了。她熟练地从医药箱取出银针,开始消毒。俞明在一旁帮忙递工具,听她解释每个穴位的作用。
俞老师,小雨轻轻拉他的衣角,我...我写了字。
她从枕头下掏出俞明送她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大、小、雨等简单的汉字,每一页都反复写了很多遍。
写得很好!俞明由衷地称赞。
爷爷教的...小雨小声说,他以前是老师...
俞明惊讶地看向床上的老人。老人虚弱地笑了笑,指了指墙上——那里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时的爷爷穿着中山装,站在一所学校门前,身边围着一群孩子。
云岭小学...第一任老师...老人断断续续地说,现在...交给你们了...
回学校的路上,俞明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小雨爷爷的话。夜空中繁星点点,山风吹拂着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在想什么林悦问。
我在想...俞明仰头望着星空,教育到底是什么。
林悦轻笑一声:深奥的问题。
以前我觉得是传授知识,现在...他想起小雨渴望的眼神,王铁柱为妹妹弹吉他的样子,小虎满是伤痕的小手,现在我不确定了。
也许就像李校长说的,林悦柔声道,是点燃火种。
他们走到学校门口,发现宿舍的灯亮着。推开门,李校长正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和两杯白酒。
来,陪老头子喝一杯。他招呼道,庆祝教室修好了,明天就能回去上课。
俞明这才注意到,桌上还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印着县教育局的字样。
这是什么
调令。李校长轻描淡写地说,陈老师要调去镇中心小学了。
那谁来教低年级
暂时就咱俩。老人抿了口酒,你教一三五年级,我教二四六年级。
俞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端起酒杯,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胸口发热。
窗外,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空中,照亮了不远处刚刚修葺一新的校舍。瓦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像一片片等待播种的田地。
5
破土的新芽
期中考试前一周,俞明在祠堂门口贴了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家长开放日邀请函。这是他琢磨了好几天的计划——让家长亲眼看看孩子们的进步。
啥是开放日刘小虎踮着脚看通知。
就是请你们的爹娘来听课。俞明解释道,看看你们学了什么。
孩子们面面相觑,王铁柱直接嗤笑一声:俺爹才没空哩,这几天正收玉米。
告诉他们,来听课的家长,孩子能得一本新作业本。俞明早有准备,从讲台下搬出一摞崭新的笔记本——这是他托去县城的李校长买的。
开放日当天,俞明起了个大早。他把祠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黑板上精心绘制了板报,还用彩纸剪了几朵小花贴在墙上。李校长看了直摇头: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啥
让家长们感受到变化。俞明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们得明白,孩子在这里学的东西有用。
出乎意料的是,来了十几个家长,比预计的多。他们拘谨地坐在后排,粗糙的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小虎的父亲也来了,穿着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灰布衫。
俞明先让孩子们背诵《悯农》,然后用方言解释诗意。接着是数学课,他设计了几道与种地有关的应用题:如果一亩地需要3斤种子,三亩半地需要多少斤
王铁柱第一个举手,正确回答了问题。他父亲——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惊讶得张大了嘴。
最后是音乐环节。俞明拿出吉他,带着孩子们唱了他改编的《识字歌》。简单的歌词配上欢快的旋律,连最害羞的孩子都放开了嗓子。有几个家长忍不住跟着打拍子,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下课时,俞明给每个到场的家长发了一页纸,上面写着他们孩子的学习情况和进步之处。小虎的父亲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抚过儿子的名字——他可能一辈子都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成绩单。
老师,他拉住俞明,那个...奖学金的事...
只要小虎保持前三名,肯定能拿到。俞明硬着头皮说,心里盘算着得赶紧找份兼职。
家长们陆续离开后,俞明发现祠堂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小雨。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柱子后面,手里攥着几株草药。
小雨你怎么来了
爷爷让我送这个给林医生...小雨递上草药,老师,你们要回教室上课了吗
对,教室修好了。俞明蹲下身与她平视,想不想来上学
小雨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要照顾爷爷...
如果...如果有个办法既能照顾爷爷,又能上学呢
女孩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真的可以吗
当天下午,俞明敲响了林悦卫生所的门。她正在整理药材,白大褂上沾着几片干叶子。
稀客啊。她头也不抬,哪里不舒服
想请教你关于小雨爷爷的事。俞明说明了来意,听说你会针灸
林悦放下手中的活:老爷子风湿很严重,关节已经变形了。针灸只能缓解疼痛,治不了本。
如果...如果我们能帮他减轻负担,小雨是不是就能来上学了
林悦抬起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你有什么想法
我查了资料,云岭适合种几种药材。俞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打印纸,如果帮爷爷把后院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值钱的药材...
林悦接过资料仔细阅读,眉头渐渐舒展:金银花...黄精...确实都是好药材。她突然笑了,没想到你还会研究这个。
大学时参加过农业扶贫项目。俞明有些不好意思,但具体种植技术我不懂...
我懂。林悦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笔记本,我父亲留下的笔记,里面详细记录了本地草药的种植方法。
就这样,一个奇妙的三人小组成立了:俞明负责规划和动员学生,林悦提供技术指导,李校长则负责说服村委会提供种子和工具。
周六清晨,十几个高年级学生在小雨家后院集合。王铁柱扛着锄头走在最前面,小虎和其他男生带着从家里借来的工具,几个女生拎着水桶和午饭。
小雨爷爷坐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林悦蹲在他身边,轻声解释着学生们的来意。
开垦荒地的活比想象中艰难。杂草根深蒂固,碎石遍地。才干了半小时,俞明的手掌就磨出了水泡。王铁柱看不下去了,夺过他的锄头:老师,你歇着吧,这活儿我们常干。
果然,孩子们干起农活来比俞明麻利多了。男生们负责翻地、碎石,女生们清理杂草、平整土地。到中午时分,一片约半亩的田地已经初具雏形。
午饭是林悦和周婶准备的——玉米饼、咸菜和一锅野菜汤。大家围坐在地上狼吞虎咽,连最普通的食物在劳动后也变得格外香甜。
老师,你城里人也干农活啊小虎好奇地问。
我小时候在姥姥家干过一点。俞明揉了揉酸痛的腰,不过跟你们比差远了。
那是因为你读书厉害嘛!一个女生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本事。
下午,林悦带着几个孩子按照笔记上的方法挖沟、做垄。俞明则和小雨一起照顾爷爷,帮他按摩疼痛的关节。老人虽然说话含糊,但教了俞明几种简单的草药知识。
太阳西斜时,一片整齐的药田已经呈现在众人面前。林悦仔细地种下第一批金银花苗,孩子们轮流浇水。小雨兴奋地在田垄间跑来跑去,小脸上沾满了泥土。
下周末我们再来种黄精。林悦宣布,等药材收获了,卖的钱足够请人帮忙照顾爷爷,小雨就能上学了。
回学校的路上,夕阳把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孩子们虽然疲惫,但脸上洋溢着成就感的喜悦。王铁柱破天荒地主动跟俞明说话:老师,下周还来吗
当然。俞明笑着点头,我们得负责到底。
那...我能借你吉他练练吗妹妹想听新曲子...
没问题。俞明想了想,要不...下周三开始,我教你一首简单的儿歌
王铁柱的眼睛亮了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三天后的早晨,俞明正在批改作业,李校长匆匆推门进来:快收拾一下,教育局来检查了!
怎么突然检查
谁知道呢,说是常规督导。李校长擦了擦额头的汗,陈老师刚走,教室还没完全收拾好...
果然,半小时后,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学校门口。三个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走下车,为首的自我介绍说是教育局教研室的张主任。
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省城的高材生张主任环顾简陋的校园,教学方式很'创新'啊。
听课环节,俞明原本准备的是常规语文课,但张主任点名要看他有特色的教学。俞明只好临时改为音乐教学法,让孩子们用唱歌的方式学习古诗。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孩子们放开了嗓子,连平时最害羞的女生都积极参与。张主任却皱起了眉头,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记录。
课后评议时,问题接踵而来。
教学进度太慢,按这个速度,一学期能完成多少内容
音乐融入教学有创意,但考试考唱歌吗
基础知识落实不够,学生连拼音都不熟练...
俞明攥紧了手中的教案,指节发白。他刚想辩解,李校长突然站了起来。
张主任,您说得都对。老人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但您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吗
他拿出一叠泛黄的纸——那是全校学生的家庭情况登记表。
87个学生,43个是留守儿童,12个来自单亲家庭,6个有残疾。他们中有一半回家后要做饭、喂猪、照顾弟妹。李校长指着窗外的群山,在这里,能让孩子坐进教室就是胜利。俞老师不仅让他们愿意来,还爱上了学习。您说,这是不是最大的'教学成果'
张主任哑口无言。另外两个检查员交换了下眼神,其中年轻的那个小声说:其实...我觉得音乐教学挺有意思的...
检查结束后,李校长把俞明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杯热茶:别往心里去。上面的人只看数字,不懂实际情况。
您为什么这么维护我俞明捧着茶杯,我的方法确实...不太常规。
因为我见过太多年轻老师被这种检查打击得心灰意冷。李校长望着窗外的操场,教育不是流水线,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方法。你能让孩子们眼睛发亮地听课,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对了,这是你的工资和...一点补贴。
俞明打开信封,发现比平时多了两百元:这是...
开放日那天,几个家长凑的。李校长摆摆手,推不掉,说是给老师买润喉糖。
晚上,俞明在宿舍整理教案,有人轻轻敲门。是林悦,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听说你今天挨批了她把汤放在桌上,李叔让我送来的,说是安神汤。
俞明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教育局的人觉得我不务正业。
因为他们没看到孩子们的变化。林悦在床边坐下,小雨现在天天问我什么时候能上学,王铁柱上周主动帮妹妹洗头——说是老师教的《弟子规》里说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
俞明惊讶地抬头:他记住了
不止他,很多孩子都记住了。林悦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你知道吗,村里人现在都说,来了个'会唱歌的老师',把娃娃们教得又懂事又聪明。
会唱歌的老师俞明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称号。
总比'那个呆不了几个月就走的外来人'强。林悦站起身,对了,下周药材苗就到了,你有空吗
有。俞明不假思索地回答。
林悦走到门口,又回过头:俞明...谢谢你为孩子们做的一切。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俞明突然发现,林悦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第二天是周末,俞明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县城的网吧查些资料——学校唯一的一台电脑已经坏了半年。刚出校门,他就看见小雨蹲在路边,怀里抱着个布包。
老师!女孩跑过来,爷爷让我给你的!
布包里是一小捆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老师。
俞明小心地收好礼物,摸了摸小雨的头:告诉爷爷,下周我们再去种新的药材。
去县城的路上,俞明一直在想如何解决奖学金的问题。五百元不是小数目,但他已经向小虎父亲承诺了。路过一家培训机构时,他看到了橱窗上的招聘广告:招聘兼职作文老师,周六日上课。
走进网吧,俞明先查了药材市场的最新行情,然后给省城的朋友发了邮件,询问是否有翻译的兼职工作。最后,他点开了培训机构的网站,记下了联系方式。
回村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俞明没带伞,索性放慢脚步,享受这难得的清凉。路过小雨家时,他惊讶地发现林悦正在药田里搭简易的遮雨棚。
需要帮忙吗他跑过去。
林悦的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刚种的苗经不起大雨...
两人忙活了半小时,终于给整片药田搭好了遮雨棚。回到屋檐下时,都已经淋成了落汤鸡。小雨爷爷坚持让他们喝碗姜汤再走。
老爷子说,等药材卖了钱,要给小雨买新书包。林悦小声翻译着老人的话,他还留了一些最好的种子,说要送给学校,让孩子们学习种植。
热姜汤滑过喉咙,暖意一直蔓延到胃里。俞明看着窗外的雨幕,突然觉得,这片他曾经想要逃离的山区,不知何时已经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雨渐渐小了。一道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刚搭好的药田上。嫩绿的幼苗在雨水中轻轻摇曳,像是大地伸出的无数小手,渴望着生长,渴望着触摸天空。
6
星光下的约定
卫生课的前一天晚上,俞明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把教案改了又改。虽然林悦说只需要他负责维持秩序,但他还是准备了详细的卫生知识问答和小奖品——从县城买来的水果味橡皮擦。
清晨,当他走进教室时,发现讲台旁已经摆好了一个人体模型和一排贴着标签的瓶子。林悦正在黑板上画消化系统的示意图,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这么早俞明轻声问。
林悦转过身,嘴角微微上扬:得提前准备。今天讲'病从口入',记得配合我。
孩子们陆续到校,看到教室里的摆设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王铁柱指着人体模型问:这假人咋这么丑
你身体里就长这样。林悦淡定地回答,引起一阵惊呼和笑声。
上课铃响,林悦没有急着讲课,而是拿出一个苹果和一把小刀。假设这苹果是你们早上摘的,她把苹果切成几块,直接吃会怎样
拉肚子!小虎大声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脏
林悦点点头,用刀尖指着苹果皮上肉眼看不见的细菌,然后演示了洗水果、洗手的重要性。她讲得生动有趣,连最坐不住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听着。
轮到俞明上场了。他拿出自制的卫生棋棋盘,学生们分成两组,通过回答卫生知识问题前进。原本计划一节课的内容,因为孩子们的热情延长到了两节。下课铃响时,王铁柱居然抱怨:怎么这么快就下课了
课后,俞明和林悦一起收拾教具。她的手指灵活地将各种模型和图片分类放好,动作干净利落。
你讲得真好,俞明由衷地说,比我在师范学的教学法课还生动。
林悦耳根微微泛红:久病成医罢了。山里孩子容易得肠胃病,见得多了就知道怎么预防。她顿了顿,你那个卫生棋很有创意,能借我复制一份吗卫生所用得上。
当然,我还可以帮你设计不同主题的。俞明脱口而出,传染病预防、急救常识、青春期教育...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春期教育太冒失了。
但林悦只是认真地点点头:确实需要。尤其是女生...她欲言又止,你没发现班上的女生越来越少吗
经她提醒,俞明才意识到最近确实少见几个女生的身影。小雨的堂姐春桃已经一周没来了,还有总坐在第一排的李小花。
怎么回事
问李校长就知道了。林悦叹了口气,明天有空吗陪我去趟杨柳村,有个病人需要复诊。
第二天清晨,俞明在校门口等到了背着药箱的林悦。她换了件淡绿色的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比平时多了几分柔和。
杨柳村在云岭西侧,要翻过一个小山坡。路上,林悦解释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去看望李小花的母亲。
李小花就是那个总是第一个完成作业的女生
嗯,她母亲产后出血,一直没恢复好。林悦拨开挡路的树枝,家里觉得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不如回家帮忙干农活、带弟弟。
李家的房子比小雨家还要破旧,院子里堆满了待洗的衣物和尿布。李小花的母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身边躺着个哭闹不停的婴儿。才十二岁的李小花正在灶台前煮粥,手上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林悦二话不说开始检查产妇的情况,俞明则主动接过李小花手中的活。他从没做过饭,只能笨拙地照着女孩的指示添柴、搅粥。
为什么不去上学他小声问。
李小花低着头:娘病了,弟弟没人带...爹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认几个字就够了...
林悦从药箱取出几包药,又详细叮嘱了注意事项。临走时,她突然问:小花,你想上学吗
女孩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她迅速擦掉了,轻轻点了点头。
回程的路上,两人心情沉重。山风吹拂着路边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却无法驱散胸口的窒闷感。
这种情况多吗俞明打破沉默。
很普遍。尤其是女孩子,一到四年级就陆续辍学。林悦踢开一块小石子,家长觉得投资女儿教育是亏本生意——反正要嫁到别人家去。
太愚昧了!
不是愚昧,是现实。林悦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山里太穷了,每个劳动力都很宝贵。嫁女儿要彩礼,是很多家庭重要的收入来源。
俞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如此肤浅。他那些教育理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当晚,他敲响了李校长的家门。老人正在灯下修补一本破旧的字典,听到俞明的疑问,他放下老花镜,长叹一口气。
都这样几十年了。能读完小学的女娃娃,十个里不到三个。
难道就没办法吗
有啊,李校长苦笑,除非你能证明女娃娃读书真的有用,能挣钱养家。
这句话在俞明脑海中回荡了一整夜。第二天上课时,他看着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女生,突然有了主意。
放学后,他找到正在整理药材的林悦:能不能教女生们一些基本的医护知识比如包扎、量体温、识别常见病症...
林悦眼前一亮:你是想...
让她们成为'家庭卫生员',这样家长就能看到读书的实际价值了。
说干就干。林悦连夜设计了一个简易培训课程,俞明则负责说服家长。第一个试点就是李小花家。
你家娃娃学了医,以后家里人有小病小痛就不用跑卫生所了。俞明对李小花的父亲说,还能帮邻居看病,收点诊费补贴家用。
男人将信将疑,但看到林悦愿意免费教学,勉强同意让女儿每周去学两次。
很快,这个女生医护班就有了八个学员。林悦教得用心,女孩们学得认真。不到一个月,李小花就已经能准确识别感冒发烧,会量血压,还会处理简单伤口。
变化是渐进而微妙的。先是李小花的母亲逢人就说女儿懂医术,救了发烧惊厥的邻居小孩;接着是春桃的父亲腰痛,女儿用学来的按摩手法缓解了他的痛苦;再后来,村里有老人半夜发病,正好孙女在,及时判断是中风前兆,争取了抢救时间...
女孩们的地位悄然改变。家长们开始以女儿会看病为荣,甚至有几个主动询问能不能多认点字,好看懂药瓶上的说明。
六月的最后一个周五,俞明正在批改期末试卷,林悦兴冲冲地推门进来:好消息!卫生院同意给我的女生颁发'乡村卫生员'证书了!
她脸颊泛红,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比平时更加生动。俞明突然发现,林悦笑起来时,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像是一颗微型的星星。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们可以正式行医了!虽然是最基础的,但有了证书,家长就更愿意让她们继续学习了。林悦拿起俞明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完全没注意到那是他喝过的,下个学期,我打算每周加两节生理卫生课。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整个学校都沸腾了。五年级的平均分比上学期提高了二十多分,小虎真的考了第三名。俞明悄悄把自己兼职赚的五百元塞进红包,当作奖学金给了小虎父亲。
我就说俺家娃聪明!男人粗糙的手指抚过成绩单,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老师,下学期还请您多费心!
暑假前一天,学生们帮着把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王铁柱带着几个男生修好了所有摇晃的桌椅;女生们则把黑板擦得发亮,还在讲台上放了一束野花。
老师,你暑假回城里吗小虎问。
俞明原本计划回家看看,但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打算办个暑期班,想来的都可以来。
孩子们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问暑期班学什么。
除了复习功课,我们还学唱歌、画画、种菜...俞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点子,对了,还可以排个话剧!
等孩子们散去后,李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回家看看你爸妈该想你了。
等国庆节再回去吧。俞明望向窗外连绵的群山,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暑假伊始,云岭就迎来了酷热的高温。每天上午,俞明带着十几个孩子复习功课;下午则是各种活动——林悦每周来两次教卫生知识,李校长偶尔会讲民间故事,剩下的时间俞明带孩子们唱歌、画画、排练《愚公移山》的话剧。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俞明正指导孩子们画我的梦想,汗水不断从额头滑落,打湿了画纸。突然,一杯冰凉的液体递到他面前。
解暑的。林悦不知何时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淡绿色的液体,金银花加薄荷,我自己种的。
俞明一饮而尽,清凉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燥热顿时消了大半。
谢谢,太及时了。
女生们让我给你的。林悦指了指窗外——几个女生躲在树后偷看,见老师望过来,立刻咯咯笑着跑开了。
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驱散了闷热。雨停后,天空如洗,繁星格外明亮。俞明坐在操场边的石凳上乘凉,突然看见林悦打着手电走来。
就知道你在这儿。她在旁边坐下,看星星
嗯,城里光污染严重,很少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夜风送来泥土和草木的清香,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蛙鸣。
你为什么选择当老师林悦突然问。
俞明思考了一会儿:最初只是觉得稳定,有寒暑假。他笑了笑,后来实习时遇到一个学生,家里很困难,差点辍学。我帮他补习,最后考上了重点高中。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抱着我哭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教育的意义。
就像你在这里做的。
我做的太少了。俞明摇摇头,刚来时,我还觉得自己的教学方法多先进...其实根本不了解实际情况。
但你愿意学习,愿意改变。林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比多少先进理念都重要。
那你呢为什么学医
林悦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去世那年,我八岁。记得那天晚上雨很大,他出诊一直没回来...第二天,村民在山上找到了他,药箱还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的皮带,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继承他的药箱。
俞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林悦时对她的误解,心中泛起一阵愧疚。
你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林悦没有回答,但俞明借着星光,看到她眼角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暑假过后,你就满一年了。她换了个话题,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俞明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按照政策,支教一年后可以申请调回城里。父母最近的信中也一直在提调动的事,母亲甚至托人给他找了份省城重点小学的工作。
我...还没想好。他最终说。
林悦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孩子们都会记得你。她站起身,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俞明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星光下,林悦的身影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坚韧,就像山间的野菊花,在贫瘠的土地上倔强地绽放。
回到宿舍,俞明发现桌上多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晒干的金银花和一张纸条:睡前泡水喝,安神。——女生们
他小心地捏起几朵金银花放入杯中,热水冲下去的瞬间,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了远处起伏的山峦。那些他曾经觉得压抑窒闷的群山,此刻在月光下竟显得如此温柔而静谧。
俞明翻开日记本,写下这样一句话:或许,真正的教育不是改变世界,而是被世界改变。
7
洪水中的抉择
开学第一周,县教育局的邮件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俞明盯着那封盖着红印的调令,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边缘出现几道皱褶。
关于俞明同志工作调动的通知——黑色字体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根据政策,支教满一年的教师可申请调回原籍。而他甚至没有申请,调令就直接下来了。
好事啊。李校长咂摸着旱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省城重点小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
办公室窗外,孩子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小雨——终于如愿以偿来上学了——在跳皮筋,辫子随着跳跃上下翻飞;王铁柱带着几个男生打篮球,球是李校长用旧衣服和绳子缠成的;小虎则蹲在角落,专心致志地用树枝在地上写字。
您觉得...我应该回去俞明艰难地问。
李校长的烟斗在桌角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年轻人,有更好的前程是好事。这里...他环顾简陋的办公室,终究是留不住人的。
但学生们...
学生们习惯了。老人平静地说,这些年,来来去去的老师多了。铁打的学校流水的老师。
俞明胸口发闷。一年前,他巴不得立刻逃离这个穷乡僻壤;而现在,想到要永远离开,竟有种撕扯般的疼痛。
给你三天考虑。李校长站起身,要走就趁早,孩子们...知道的越晚越好。
走出办公室,九月的阳光灼热刺眼。俞明机械地走向教室,脑海里两个声音在激烈争吵:
回城!那才是你该有的生活!
但这里的学生需要你...
别自作多情了,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那林悦呢你们之间的感情就这样放弃
最后这个念头让他脚步一顿。他和林悦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同事朋友还是...
老师!小虎气喘吁吁地跑来,林医生找你!
卫生所门口,林悦正在晾晒草药。白大褂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看到俞明,她只是点了点头,表情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听说你要回城了她背对着他整理药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知道了
全村都知道了。林悦转过身,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什么时候走
我还没决定...
有什么好决定的林悦突然提高了声音,省实验小学,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她抓起一把草药用力摔在筛网上,你应该回去。
俞明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林悦的眼睛亮得异常,像是含着泪,又像是燃着火。
孩子们会想你的。她最终低声说,转身进了屋。
接下来的两天,俞明像行尸走肉般上课、备课、批改作业。他刻意避开与学生们过多的眼神接触,怕看到那些信任的目光会让自己动摇。林悦也似乎在躲着他,卫生课临时换成了李校长代课。
第三天傍晚,俞明正在宿舍收拾行李——不管最后决定如何,先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那不是上下课的铃声,而是连续不断的敲击,带着明显的警示意味。
他冲出门,看见李校长正跛着脚往村委会跑。
怎么了
上游下暴雨,河水暴涨,可能要发洪水!老人气喘吁吁地说,村委会通知壮劳力都去加固河堤!
俞明二话不说跟上。路上,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扛着铁锹、麻袋、木板。天色阴沉得可怕,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村委会前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村支书正在分配任务,声音嘶哑:...一组装沙袋,二组加固堤坝,三组负责疏散老人孩子...
俞老师!林悦从人群中挤过来,白大褂外面套了件雨衣,卫生所需要帮手,可能要设立临时医疗点!
我去帮忙装沙袋。俞明下意识地说,那边更需要壮劳力。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无需言语就明白了彼此的决定。林悦点点头,转身奔向卫生所。
河边的景象令人心惊。原本温顺的小河已经变成咆哮的猛兽,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树枝、杂草,不断冲击着脆弱的土堤。村民们排成长龙,传递着装满沙石的麻袋。俞明加入其中,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衣服。
老师也来了王铁柱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他,城里人干不了这活,回去吧!
多一个人多份力。俞明抹了把脸上的汗,接过前面递来的沙袋。
雨开始下了,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河水继续上涨,已经漫过了最低处的几块农田。突然,一声尖叫从下游传来:
决堤了!快跑!
人群瞬间乱成一团。俞明被人流推搡着往高处跑,耳边充斥着哭喊声和雷鸣般的水声。浑浊的洪水像饥饿的野兽,瞬间吞噬了河岸边的几间窝棚。
学校!学校那边危险!李校长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
俞明的心猛地一沉——学校地势低洼,而且里面有住校生!他逆着人流往学校方向跑,几次差点被湍急的水流冲倒。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凝固:操场已经变成一片汪洋,洪水正从教室的门窗往里灌。几个住校生被困在房顶上,惊恐地抱成一团。
俞老师!小虎的哭喊声传来。
坚持住!我来救你们!
俞明环顾四周,发现食堂门口漂着几个空塑料桶。他灵机一动,用随身带的小刀割断晾衣绳,将桶牢牢绑在一起,做成简易的浮筏。
水深及胸,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洪水裹挟的杂物不断撞击他的身体,冰冷的河水夺走体温。当他终于靠近校舍时,手臂已经被树枝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个接一个下来!别慌!
孩子们战战兢兢地爬下屋顶,坐上浮筏。正当俞明准备推着浮筏返回时,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呼救——小雨被困在操场边缘的一棵树上,随时可能被冲走。
小虎,你带着大家慢慢往高处走!我去救小雨!
折返的路更加艰难。洪水还在上涨,水流更加湍急。有几次,俞明差点被冲倒,全靠抓住突出的树枝才稳住身体。当他终于够到小雨时,女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抱住树枝。
抱紧我的脖子!别松手!
背着孩子回撤比俞明想象的还要困难。小雨的体重让他重心不稳,几次险些跌倒。就在他体力即将耗尽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这边!抓住绳子!
林悦站在高处的石阶上,手里抛来一根粗绳。俞明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它,被一点点拉向安全地带。当他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你疯了吗林悦的声音在发抖,手却飞快地检查着小雨的情况,要是被冲走怎么办
孩子们...都安全了
都撤到祠堂去了。林悦帮他擦去脸上的泥水,你...你流血了。
直到这时,俞明才感觉到手臂火辣辣的疼痛。林悦立刻打开随身带的医药箱,熟练地消毒包扎。
卫生所怎么样
一楼淹了,药品都转移到祠堂了。林悦系好绷带,全村都在那里,李校长在组织分发食物和毯子。
祠堂里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湿衣服和姜汤的气味。老人和孩子们挤在干燥的角落,青壮年则忙着分发物资、照顾伤员。李校长拄着拐杖指挥若定,完全看不出腿脚不便。
俞老师!小虎冲过来抱住他,我们还以为你被冲走了!
很快,俞明身边围满了学生,七嘴八舌地说着各自的经历。王铁柱背着腿脚不便的老奶奶最后一个到达,浑身湿透但一脸骄傲:俺救了五个人!
夜深了,暴雨终于停歇。大部分人已经蜷缩在临时铺位上入睡。俞明坐在祠堂门槛上,望着远处仍未退去的洪水。星光映照在水面上,像是撒了一把碎银。
给你。林悦递来一杯热茶,加了安神的草药。
茶很苦,但喝下去后,紧绷的神经确实舒缓了些。林悦在他身旁坐下,两人肩并肩望着夜空,谁都没有说话。
我决定了。俞明突然开口,我要留下来。
林悦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洒了几滴在裙子上:...为什么
刚才,在洪水里...俞明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我看到王铁柱背着老人,小虎安慰吓哭的小孩,李校长拄着拐杖还在指挥...这些人,他们拥有的物质那么少,却在危难时刻给予那么多。
林悦静静地听着,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省城不缺我一个老师,但这里...俞明望向祠堂里熟睡的孩子们,我想成为他们需要的那个人。
你父母会同意吗
我会说服他们。俞明苦笑,或者先斩后奏。
林悦突然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你知道吗,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特别像李校长年轻的时候。
你见过李校长年轻时的样子
村里人都这么说。林悦站起身,睡吧,明天还要清理淤泥呢。
第二天,洪水开始退去,留下厚厚的淤泥和满目疮痍。学校是重灾区,教室里的积水虽然退了,但桌椅全部泡坏,墙面留下明显的水痕,操场上的国旗杆歪斜着,国旗沾满了泥巴。
俞明和村民们一起清理校园,从早干到晚。当最后一车垃圾被运走时,李校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考虑清楚了真要留下
嗯。俞明点点头,我已经写了长期留任申请。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那这个,就没用了。
俞明接过信封,里面是他的调令和一张回程车票。李校长划了根火柴,当着他的面将它们点燃。火苗跳跃着,很快吞噬了那张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调令。
其实...李校长望着化为灰烬的纸张,我早就猜到你会留下。
为什么
因为你看着孩子们的眼神...老人笑了笑,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当晚,俞明给父母写了封长信,解释自己的决定。写完后,他走出宿舍,发现林悦正在操场边晾晒抢救出来的教材。
需要帮忙吗他走过去。
林悦点点头,递给他一摞湿漉漉的作业本。两人并肩工作,偶尔手指相碰,又迅速分开。
长期留任申请...批下来要多久林悦突然问。
据说要三个月。俞明小心地翻开一本浸湿的作业本,在那之前,我还是临时工身份。
你会后悔吗林悦的声音很轻,放弃了那么好的机会...
俞明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她:昨晚在洪水中,当我抓住你抛来的绳子时,我就知道了...这里才是我该在的地方。
林悦的睫毛轻轻颤动,在月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钟声打断——李校长召集大家开会的信号。
走吧,林悦迅速恢复了平常的语气,肯定是要讨论重建的事。
村民们聚集在祠堂,讨论如何修复被洪水损坏的家园。令人惊讶的是,学校重建被排在了第一位。
娃娃们的教育不能耽误。王铁柱的父亲大声说,我家可以捐木材!
我家出劳动力!
我认识镇上的砖厂老板,能便宜买材料!
听着村民们争先恐后的承诺,俞明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他悄悄看向角落里的林悦,发现她也正望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坚定与希望。
洪水冲毁了房屋和田地,却让一些东西更加清晰——比如责任,比如选择,比如悄然生长的心意。
8
风雨同舟
回信比预想中来得快。俞明刚结束上午的课程,李校长就拄着拐杖匆匆走来,手里捏着一封挂号信。
你家里来的。老人的表情有些凝重,邮递员说,必须本人签收。
信封很厚,摸起来硬邦邦的,像是夹了什么东西。俞明道谢后回到宿舍,用裁纸刀小心地拆开。一沓照片滑落出来——省实验小学的现代化教学楼、宽敞明亮的教师公寓、设施齐全的健身房...每张照片背面都写着简短的标注:你的办公室、步行五分钟到地铁、年薪十二万起。
信是母亲写的,字迹比平时潦草,好几处墨水被水渍晕开:
明明,你知道妈妈心脏不好,收到你的信后整夜睡不着...你爸虽然不说,但连着三天没吃晚饭...那个山村有什么好没前途、没钱、连像样的医院都没有!妈妈求你了,回来吧...附上你表姐帮忙联系的工作环境和待遇,考虑一下...
最后一行字歪歪扭扭,几乎难以辨认:上周去检查,医生说我的冠心病又加重了...
俞明的手微微发抖。母亲确实有轻微冠心病,但加重是真的还是...他太了解母亲的性格了,为了让他回城,她完全可能夸大病情。
可万一呢
他猛地站起身,又慢慢坐回去。窗外,孩子们正在操场上体育课,欢笑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传进来。小虎在教几个低年级学生打篮球,动作夸张得像个小教练;小雨和几个女生在跳皮筋,辫子上下翻飞。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俞明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俞明我是省实验小学的王校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你表姐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年轻人愿意去基层锻炼是好事,但现在锻炼期结束了,该回来了!我们这边待遇从优,还解决住房...
俞明机械地应付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体育课结束了,孩子们排队去洗手。王铁柱主动帮腿脚不便的李小花拿水杯;小虎发现自己的鞋带开了,蹲下来笨拙地系着;小雨最后一个离开操场,细心地捡起地上的垃圾。
...这样吧,给你一周时间考虑。王校长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下周一前给我答复,位置不等人啊!
挂断电话,俞明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抓起教案本想去办公室备课,却在门口撞见了林悦。
你...没事吧她手里拿着一叠纸,表情有些担忧,脸色很差。
家里来了信。俞明勉强笑笑,没什么。
林悦的目光落在他桌上散落的照片上,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我来送卫生课计划。下周开始教青春期生理知识,需要分男女班上课。
好,你安排就行。俞明心不在焉地回答。
林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点头离开了。她转身的瞬间,俞明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一角信封,上面印着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字样。
下午的课俞明上得魂不守舍,好几次叫错学生名字。放学后,他独自去了后山,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眺望远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蜿蜒的山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最终消失在群山之间。
那条路的尽头,是父母期盼的目光;而身后的小村庄里,有需要他的学生,还有...林悦。
就知道你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悦不知何时爬上了山坡,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俞明脚边。
吃点东西吧,你中午就没吃饭。她递过一个红薯,在他旁边坐下。
红薯很烫,掰开后露出金黄色的内瓤,散发着甜香。两人沉默地吃着,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省医院给你来信了俞明突然问。
林悦的手停顿了一下:嗯,进修通知。三年制的专科医师培训,结业后可以留在他们医院工作。
恭喜,这是个好机会。
是啊...林悦望着远方,外婆一直希望我去大城市生活。
你...打算去吗
林悦没有立即回答。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几缕发丝拂过脸颊,她随手别到耳后。
报名截止日期是下周一。她轻声说,我还没决定。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夕阳渐渐西沉,给群山镀上一层金边。远处传来牧童赶羊回家的吆喝声,悠长而孤独。
我妈妈病了。俞明突然说,冠心病加重...她希望我回去。
林悦转过头,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俞明痛苦地抱住头,理智上明白应该回去,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离开学生们,还有...他硬生生刹住,没说出那个你字。
林悦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人生最难的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有两个同样重要的选择。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回去吧,天快黑了。明天还要带学生去清理河边的垃圾,记得吗环保教育课。
俞明点点头,跟着她往山下走。两人的影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接下来几天,俞明刻意让自己忙得没时间思考。白天上课,课后带孩子们清理洪水残留的垃圾,晚上批改作业到深夜。他尽量避免独处,因为一旦安静下来,那个两难的选择就会像噩梦般纠缠他。
周四下午,卫生课上到一半,李小花突然晕倒了。林悦检查后脸色变得凝重:高烧,可能是流感。最近邻村已经有十几例了。
情况比预想的严重得多。到周五中午,已经有八个学生发烧,卫生所挤满了病患。林悦连夜从县里调来药品,但流感似乎正在快速蔓延。
最麻烦的是缺乏隔离条件。她疲惫地揉着太阳穴,很多孩子家里还有老人,一旦传染后果不堪设想。
学校可以改成临时隔离点。俞明提议,把没生病的学生送回家,病患集中照顾。
李校长立刻同意了。很快,教室被改造成了简易病房,村委会送来了被褥和粮食,几个村民自愿帮忙做饭送水。
周末,流感爆发达到高峰。二十多个学生和十几个老人住院治疗,林悦几乎三天没合眼。俞明负责照顾轻症患者,喂药、量体温、换冰袋...忙得脚不沾地。
周日深夜,当最后一个孩子的体温终于降下来时,林悦直接瘫坐在卫生所的门槛上。俞明给她倒了杯热水,发现她的手烫得吓人。
你也在发烧!
没事,低烧而已。林悦摆摆手,吃点药就好。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俞明不放心,坚持送她回家。林悦住在卫生所后面的一个小院里,简单但整洁。书架上排满了医学书籍,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眉眼间与林悦有几分相似。
你父亲俞明轻声问。
林悦点点头,小心地取下照片擦了擦:他走的那年,我才八岁。只记得他总说,当医生要有'仁心仁术'...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可惜我没能救他。
俞明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什么好。最终,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继承了他的衣钵,他一定很骄傲。
安顿好林悦,俞明又返回学校查看学生们的情况。大多数孩子已经睡了,只有几个还在小声说话。他轻手轻脚地巡视了一圈,确保每个人都盖好被子,水壶都装满。
回到宿舍时已是凌晨三点。俞明累得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瞬间陷入昏睡。
刺眼的阳光将俞明唤醒时,已经是周一上午十点。他猛地坐起来,头痛欲裂,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疼。桌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粥和一张纸条:你发烧了,别起来上课。李校长已经安排好了。——林
俞明挣扎着想起床,却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躺回去。身体烫得吓人,连呼吸都是灼热的。迷迷糊糊中,他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然后是林悦焦急的声音:
39度8!怎么这么严重...
冰凉的毛巾敷在额头上,舒服得让人叹息。俞明想道谢,却发不出声音。隐约听到林悦在和李校长说话:
...可能是过度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
...省医院的进修...今天截止...
...我知道...但现在不能离开...
然后是一片黑暗。
当俞明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深夜。油灯在桌上发出微弱的光,林悦趴在床边睡着了,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皱着,手里还攥着一块湿毛巾。
俞明轻轻动了动,林悦立刻惊醒了。
几点了他嘶哑地问。
凌晨四点。林悦摸了摸他的额头,退烧了,但还很虚弱。别说话,先喝水。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喉咙,俞明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擦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的污垢都不见了。衣服也换成了干净的睡衣,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你...一直在这里
嗯。林悦避开他的目光,你昏睡了两天,李校长和我轮流照顾你。
两天!俞明挣扎着要起来,那省医院的进修...
已经过了截止时间。林悦平静地说,没关系,明年还有机会。
俞明胸口一阵发紧。他知道这个机会对林悦有多重要——她不止一次提过想去大医院系统学习。
对不起...
别傻了。林悦给他掖了掖被角,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
她说得对。如果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照顾病人。这个认知让俞明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我父母...有没有打电话来
林悦的表情变得复杂:有。你妈妈很担心,说如果你再不回去,她就亲自来接你。她顿了顿,李校长跟她通了话,说你现在病着,不适合长途跋涉...
谢谢。俞明松了口气,那省实验小学那边
王校长也来电了,说位置不能一直空着...林悦的声音越来越小,俞明,你真的决定留下来了吗
窗外,东方已经泛白。晨光中,林悦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眼下淡淡的青黑,嘴角细小的纹路,还有那双永远明亮如星的眼睛。
嗯。俞明轻声说,我属于这里。
林悦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但俞明还是看到了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
那你呢他小心翼翼地问,明年...还会申请进修吗
林悦沉默了很久,久到俞明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这里有我的根,但外面有更大的世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你说的,最难的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有两个同样重要的选择。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李校长站在门外,脸色异常苍白:林医生,快!王铁柱的爷爷不行了!
林悦抓起药箱就往外冲。俞明也想跟去,却被李校长按回床上:你病还没好,别添乱!
老人转身要走,却突然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才没摔倒。
校长!您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李校长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倒在了地上。
林悦!快回来!俞明声嘶力竭地喊道,同时挣扎着下床去扶老人。
李校长的脸色灰白,呼吸微弱而急促。林悦冲回来,迅速检查后脸色大变:可能是心肌梗塞!必须马上送县医院!
村委会的破吉普车再次派上用场。俞明不顾自己虚弱,坚持陪同前往。一路上,他握着李校长冰凉的手,不断呼唤着老人。林悦则一直在监测血压和脉搏,不时指挥司机加速。
坚持住,李叔!她的声音在颤抖,马上就到了...
县医院的急诊医生迅速接手了抢救。当手术室的灯亮起时,俞明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长椅上。林悦给他倒了杯水,紧挨着他坐下。
他会没事的,对吧俞明声音嘶哑。
嗯。林悦点点头,但眼神闪烁不定。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手术室外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俞明想起李校长对他的种种照顾——教他方言,帮他备课,甚至在教育局领导面前维护他...这个倔强的老人,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山区教育,却从不求回报。
我父母永远不会理解我的选择。俞明突然说,他们觉得我是在浪费生命。
林悦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
但李校长理解。他知道教育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更是点燃希望...俞明的声音哽咽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他会好起来的。林悦轻轻握住他的手,为了学校,为了孩子们,也为了...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感情。俞明转过头,发现林悦正凝视着他,眼中含着泪水,却也盈满柔情。
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长廊里,在未知的等待中,俞明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最重要的。他紧紧握住林悦的手,十指相扣。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他轻声说,如果...如果李校长真的...不在了,我们就一起把学校办下去。
林悦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点点头,靠在了俞明肩上。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但需要住院观察。你们是家属吗
俞明和林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是。
9
薪火相传
李校长在县医院住了一周。俞明和林悦轮流陪护,白天林悦回村看诊,晚上俞明批改作业到深夜。病房成了临时办公室,床头柜上堆满了学生的练习本。
别忙了,休息会儿。李校长靠在枕头上,声音虚弱但眼神依然清亮,听说你拒绝了省城的工作
俞明放下红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嗯。
糊涂!老人突然激动起来,监测仪上的线条剧烈波动,你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那种机会吗
知道。俞明平静地回答,但这里更需要我。
李校长盯着他看了很久,长叹一口气:你父母怎么说
母亲气得三天没接我电话,父亲说我'冥顽不灵'。俞明苦笑,表姐甚至专程跑来骂我脑子进水。
他们说得对。李校长闭上眼睛,年轻人应该往高处走。
那您呢俞明反问,听说您年轻时考上了省师范学院,为什么又回来了
老人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村里人都知道。说您是云岭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放弃留校机会,执意回村教书。
监测仪上的线条渐渐平稳。李校长睁开眼,望向窗外:那时候...不一样。村里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孩子们像野草一样疯长...
现在也不一样了。俞明轻声说,有您打下的基础,有林悦这样的村医,还有...愿意留下的我。
李校长的眼角湿润了。他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拿着...我早该给你的。
信封里是一份已经泛黄的任命书——任命李大山同志为云岭小学副校长,日期是三十年前。
正校长位置一直空着...老人声音哽咽,我在等一个真正懂教育的人。
俞明胸口发紧,说不出话来。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在病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还有件事...李校长艰难地撑起身子,林悦那丫头...她为了照顾流感病人,放弃了省医院的进修...
我知道。
她像我女儿一样倔...老人叹了口气,你们俩...唉,年轻人啊...
俞明耳朵发热,正想解释,护士推门进来换药,谈话就此打断。
三天后,李校长出院了,但医生严禁他再劳累。俞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大部分校务工作,从课程安排到修缮校舍,忙得脚不沾地。林悦则定期上门给老人检查身体,每次都会恰好路过学校,带些自己熬的汤或烤的饼。
雨季来临前,县教育局突然来了通知——批准云岭小学重建计划,拨款二十万元。据说是一位省里领导在抗洪表彰会上听说了李校长和俞明的事迹,特批的专项资金。
重建整个学校俞明拿着通知的手微微发抖。
嗯,新校舍按标准设计,有六间教室、图书室、实验室,还有教师宿舍。李校长难得露出笑容,图纸都下来了。
重建工程在秋收后动工。全村老少齐上阵,男人们搬运建材,女人们做饭送水,孩子们则负责捡拾散落的钉子、收拾垃圾。俞明每天第一个到工地,最后一个离开,皮肤晒得黝黑,手掌磨出厚茧。
林悦也常来帮忙,背着药箱以防有人受伤。她比俞明更懂建筑,经常指出工人疏忽的细节:地基再打深半米,山里雨季土质松软屋檐要加长,防止雨水倒灌...
你连这个都懂俞明惊讶地问。
我爸留下的书里什么都有。林悦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总说,在山里当医生,得是半个建筑师、半个电工、半个心理医生...
十一月的一个傍晚,俞明和林悦并肩站在初具雏形的新校舍前。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木屑和水泥的气息,远处传来工人们收工的谈笑声。
听说...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了林悦突然问。
嗯,母亲还是不太情愿,但父亲态度软化了不少。俞明踢开脚边的小石子,他说...年轻时也曾在山区支教,后来因为家庭压力才回城。
林悦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是才知道。他说理解我的选择,只是担心我将来后悔。
会吗林悦的声音很轻,将来某一天,你会后悔放弃城市的生活吗
俞明转向她,发现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山间不灭的星辰。
不会。他坚定地说,因为这里有你。
林悦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她转过头,目光与俞明相接,两人之间突然涌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林悦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省医院又给我发来了进修通知,春季班。
俞明的心猛地一沉:你...要去吗
我拒绝了。林悦将信撕成两半,申请了县医院的远程培训项目,每周去一天就行。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需要我。林悦笑了,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就像你说的,省城不缺我一个医生,但云岭缺。
俞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握住林悦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和粗糙的茧:不只是这个原因吧
还因为...林悦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这里有个人,我舍不得离开。
在未完工的校舍前,在满天晚霞的见证下,俞明轻轻拥抱了林悦。没有华丽的告白,没有山盟海誓,但这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林悦将头靠在他肩上,两人静静聆听彼此的心跳,与远处山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
时间如溪水般流淌。冬天,新校舍竣工了;春天,教育局正式批准俞明长期留任;夏天,李校长在全县教师节表彰会上被授予终身成就奖。
而今天——一年后的秋天,云岭小学新校舍落成典礼暨李大山老师从教四十周年庆祝会隆重举行。
崭新的校园张灯结彩,红旗迎风飘扬。六间明亮的教室、一个小型图书室、一个简易实验室,还有三间带独立卫生间的教师宿舍——对城里学校来说微不足道的设施,在这里却如同奇迹。
县领导、教育局官员、周边村民挤满了操场。李校长穿着唯一一套西装,胸前别着大红花,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一年前那场大病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但精神却出奇地好。
下面,请云岭小学新任校长俞明老师讲话!
掌声中,俞明走上主席台。他穿着林悦亲手熨烫的白衬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一年前,我站在洪水过后的废墟上,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今天,看着这座新校园,我明白了什么是希望...他看向台下的李校长,是您教会我,教育不是往桶里灌水,而是点燃火种。
典礼结束后,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所有人——俞明和林悦的订婚仪式。当李校长宣布这个消息时,全场沸腾了。孩子们尖叫着抛起书包,村民们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早就把这对年轻人看作天生一对了。
亲一个!亲一个!王铁柱带头起哄,引得众人哄笑。
林悦羞红了脸,却坚定地握住俞明的手。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挽起,比平时更加柔美。俞明则紧张得手心冒汗,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那一刻。
小雨——现在已经是个自信的六年级学生了——跑上前献上一束野花:老师,我考上县中学了!全县第一名!
太好了!俞明接过花束,递给林悦,我就知道你能行。
都是老师教得好。小雨眨眨眼,等我大学毕业,也要回来当老师!
李校长在一旁抹眼泪,周婶则忙着给客人分发喜糖。阳光洒在新铺的柏油操场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十年后,云岭小学已成为全县山区教育示范点。新增了两栋宿舍楼,接纳周边五个村子的寄宿生。教师队伍扩大到十二人,其中三位正是俞明和林悦的第一批学生——小雨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如约归来;王铁柱学了医,和林悦一起经营扩建后的卫生所;小虎则成了学校的体育老师。
李校长已经退休,但每天仍会拄着拐杖来学校巡视。他最喜欢坐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看着孩子们奔跑嬉戏,听着教室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
又是一个金秋时节,俞明站在校门口迎接新生。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又大又亮,像极了当年的小雨。
叫什么名字俞明蹲下身问。
李星辰。女孩奶声奶气地回答,我爷爷说,名字是林医生取的。
俞明心头一热。远处,林悦正带着一群学生辨认草药,白大褂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感应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一如初见时明亮,如同山间永不熄灭的星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