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十九
一进腊月,年就日趋一日地近了。中国人所有的节日中,最盛大最隆重的一个节日是春节,也即俗话所说的年。所以,中国老百姓过节气氛最隆重最红火的一个节日便是年了。而腊八节就好像是春节——年的序曲,前奏。腊八节一过,家家户户便开始忙活着过年的事项了。备年货,添置新衣裳,除旧迎新……过腊八节就相当于拉开了过年的序幕。关于腊八节,当地还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小妮儿、小妮儿你别搀,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吃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诗经·豳风·七月》中的：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指的就是腊八节这一天。只是经过了几千年的光阴的层层过滤,无论就内容还是形式,都已经删繁就简,至今只剩下了吃八宝粥（或八宝饭）这一项。就这,也只有大米和红枣两样食材,人们的大脑里早就没有庆五谷丰登、祝来年丰收吉祥这一概念了。
主妇们早就准备好了食材,生产队又分配给每人二两猪肉,家家户户头天晚上洗好米、泡上红枣,单等着黎明时分起来生火煮粥（或饭）。
夜半时分,风渐渐的停息了,村庄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沉地睡去。瑞雪兆丰年。富楼村的老老少少在沉寂的雪夜里做着恬静而又踏实的美梦。
突然,一声凄厉的喊叫声打破了夜的沉静,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你儿的媳妇啊！你让你儿睡在地上,你和你儿的媳妇睡在床上……
陈兴旺正一只手按在床上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命根子往儿媳妇玉英的身体里按。之前,他已经游了两个回合,可是每次一到关节点上就败下阵来,倒把玉英给撩拨得跟打摆子一样。不甘心失败的陈兴旺好一通揉搓、拨弄,那家伙好歹总算宿眠的鸟儿又被唤醒了一会儿。陈兴旺再一次翻身跃马,悬浮在儿媳妇玉英的上方。
被窝儿里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他索性甩开肩膀上的被子,露出赤裸裸、汗涔涔的脊背。恰在这时,屋里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明晃晃的光照下,床上、床下纤毫毕现。这突如其来的灯光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无异于一柄利器戳进了一个充盈着欲望和英雄之气的球体。陈兴旺的身子颤了两颤,弓起的背立时坍塌了下去。
怎弄的你昨天晚上没给他吃药
吃了呀！
吃了那怎还——哦,你给吃了多少
你不是说得吃两片半吗
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你儿的媳妇啊！你让你儿睡在地上,你和你儿的媳妇睡在床上！你这是逼着你儿去死啊！……
行了,行了。别哭了乖乖,这就让给你。
陈兴旺慌忙找寻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棉袄和棉裤都被陈传玉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过来,赶紧把衣裳给我我好穿上。
啊……我不能活了；啊……你还是人吗她可是你儿的媳妇啊！你让你儿睡在地上,你和你儿的媳妇睡在床上！你天天让她给我吃安眠药,你这是想害死你儿啊……
陈传玉半蹲半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哭喊道。他眯缝着两眼,脖子向后倾着,分不清的鼻涕、眼泪和黏涎在下巴交汇一起,形成一道瀑布,顺着脖颈向下流淌；身下的草苫子、破衣服、破棉被和烂棉花套子一片狼藉。
陈兴旺不得不赤身裸体跳下床来。
混账！他啪的一个耳刮子抽在陈传玉的脸上,你这样大声、扯开喉咙地咋呼,不是招左邻右舍来看笑话吗,你个混蛋！说着一把夺下陈传玉怀里的衣服,并顺势用力推了他一下。
啊！……
陈传玉歪倒在地上。
在陈传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陈兴旺就着床沿儿快速套上了棉裤棉袄。
穿上衣裳的陈兴旺一扫窘愧之色,手指头戳得陈传玉脑门儿啪啪响：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也不好好想想,我这里黄土都埋了大半截了！图得吗你以为我想！我这还不都是为了您！他边说边抬起一只脚踏上陈传玉的胸口,在说到最后那个字您的时候,脚向前一蹬。
陈传玉再次歪倒下去。但是很快,他又爬了起来,跪在那里哭得更伤心了。
他曾经事与愿违地以为借助暴虐可以掩盖住自己的生理缺陷,囿限、圈住自己的女人,却不料那颗原本柔软的心却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远。及至虎娃出生。
虎娃的出生,令陈兴旺一家人欢天喜地,但是对于陈传玉却无异于在心头上长出一根刺、插上一把刀、撒下一把盐。
呜……你还是人吗,啊！你把安眠药说成是给我治病的药,要不是陈杰（赤脚医生）,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头唻！啊……
还喊！再喊我掐死你狗日的信不信！
呃……呕……唔！唔！唔！你天天晚上骗我吃药,单等着我睡着了好放野男人进来,然后好公狗母狗骚秧子……呃……唔！你个养汉头,娼根！这庄上的男人都让你给睡过来了！……啊……
陈兴旺浑身一震,眼睛里登时飞进来了两朵红云。他一把抓住陈传玉棉袄的胸襟。棉袄的胸襟早已被鼻涕眼泪弄得又湿又黏。但是陈兴旺全部神情都专注在陈传玉的一张嘴上了。
谁个你说！
陈传玉反而不言语了。他瞪着直勾勾的两只眼睛呆呆地看着陈兴旺,嘴巴瘪了几瘪,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你说耶！……都是谁！
陈兴旺又用力伸缩了一下手臂。陈传玉嗷的一声怪叫,脖子一梗,眼一翻,浑身抽搐着仰面向后倒去。陈兴旺临松开手的时候,又厌弃地就势搡了他一把,陈传玉立刻像碌碡一样撂倒在一摊破棉絮上。
余怒未消的陈兴旺转身又去扯围在玉英身上的被子。被子被掀起的一刹那,陈兴旺的眼前忽然飘过一道白光。当他的目光落在光着小屁股、躺在玉英的怀里正在吃奶的虎娃身上时,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熄灭了。虎娃以为爷爷装出一副抢他饭碗儿的模样在逗他玩儿。他从奶头上拔下娇嫩小嘴,冲着陈兴旺咧嘴笑了笑,然后又一头扎进玉英的怀里,一边继续吸吮,一边伸着肉嘟嘟的小手捂住玉英的另一个乳房。
陈兴旺的眼睛里一阵子潮湿。他,是他的——他的骨肉,他的血脉——他们陈家传宗接代、接续祖宗香火的命根子。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他喜极而泣、老泪纵横。因为他为这个小生命的降临苦苦期盼了几十年。
陈兴旺也算是出生在诗书礼仪之家,自孩提时起,就开始濡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古训,及至懂事,更深谙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心愿。可恨这场该死的战争,硬生生把他拖离了生活的正常轨道,二十好几了才好歹成亲,娶到的老婆还是个二水货。
那时的陈兴旺,把生育子嗣当成了婚姻的唯一目的。他深知自己身上担负的重任,所以,在造人上,陈兴旺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也从没有惜乎过自己。可是任凭怎么辛勤耕耘,总也不见收成。为此,两个人开始叽叽咯咯,相互抱怨起来。但每次争吵的结果总是黄大脚占上风,因为生中（陈传玉乳名）在先,土地还是好土地,保不齐是那种子……陈兴旺立马给怼了回去：肯定是盐碱地,结一个野瓜就歇茬啦。两个人吵来吵去,最终的结论还是归结到一处,那就是成亲那天不该在半道上停歇。
——就差那几步了,你怎就不咬咬牙,再多坚持一会儿呢
他们喝了汤药吃偏方,土方子、洋法子都试了个遍,不得已,又去西边寺庙里上贡、烧香。彼时适逢寺庙里的慧能,也即诨号瞎二十的和尚被请出庙门做了五保老人。寺庙里一片荒凉凋零,好在里面的设施尚未完全被毁坏。夫妻两人跪倒在观音菩萨像前作揖叩头祈祷。冥冥中,那凤眼微睁嘴巴紧闭、一手立掌一手执柳,高高坐在陈年破旧黄幕后面莲花台上的观世音菩萨轻轻一甩拂尘,一颗晶莹剔透、金光闪闪的灵珠就飘飘忽忽地落进了黄大脚的腹中。黄大脚终于在陈传玉一十二岁那年产下一女；但是打那以后,腹如破鼓,任凭再怎么努力,再也不见鼓起来的那一天。
为此,陈兴旺度过一段度日如年的日子：白天,为没有儿子支撑门户而灰头土脸地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夜晚,为断了祖宗血脉而深感愧疚和罪恶深重。幸得岳母黄赵氏及时点拨。
虎娃降生的时候,陈兴旺激动得几夜没合上眼睛。他感念上苍冥冥之中安排,不仅再也不要为将来如何面对祖先的问题惶惶不安了,而且,以后村上再有人骂绝户头、诅咒断子绝孙时,再也不会心惊了。
可是……
陈兴旺刚刚柔软下来的内心旋即又陡生出一股恶念,于是他声色俱厉,你老实跟我说,这孩子是谁的
玉英没有回答,而是两眼怒视着陈兴旺的眼睛挺直了脊背。
好吧。陈兴旺几乎一字一顿。这一码暂先放下不提,我来问你,那些个夜里钻进咱家来的都是谁
陈兴旺犀利的目光巡睃在玉英的脸上,几乎要在上面剐下来一层皮似的。
玉英依然没有回答,但是眼神里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坚毅。
你把虎娃给我放下。
见玉英紧抱着虎娃仍不为所动,陈兴旺上前一把薅住玉英的头发,我说你把孩子给我放——下！——
陈兴旺把放下二字喊出了劳动加油号子的感觉,而且还不自觉地附之以加油的力量和加油的动作。当然,他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余生一直在为这一声喊叫而在悔恨和忏悔中度过。
如果陈兴旺事后有一天反思人生过往,我想,他一定会认为,他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情：一件是不该在娶亲回家的路上停歇,另一件则是腊八节那天夜里不该回家。但是人生没有如果——世上有万千个作家如是说。
堂屋里的黄大脚早就听见了西厢房的动静。陈传玉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喊声像一把把钢刀插进了她的心窝窝。她早就发现了陈兴旺与那个骚狐狸之间眉来眼去的不正经,对此,陈兴旺还连哄带骗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咱们都老夫老妻的了,我还能干吗——还不是这个家的揽草要吗别管怎么着,这样糊弄着,好歹小中有一家人家。你不想想,要是小中能像其他人家的那样正常人,我还要操这份子心吗再者说了,如若不想着法子哄住这个儿媳妇,万一她再走了呢这个家不就散板儿了吗你我不就绝了后了吗唉,我这都已经够难的了,你看你,不光不帮着我点儿,还再跟着疑神疑鬼的,你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没有给陈家添个男丁和陈传玉的病,一直是她捏在陈兴旺手里的两个把柄,也是装在她心里的两块心病。黄大脚不仅被陈兴旺一席话说得闭口无言,甚至还一时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多疑,为陈兴旺对陈传玉的所作所为感激涕零。小中九岁上得的癫痫症病。在为小中治病、成家等事情上,她确实眼睁睁地看见他是怎么做的了。小中将来若有了孩子,那孩子身上也只能有她黄大脚身上的血,和他陈兴旺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他却把他视作他们两个人的后呢,可见他真的像他许下的那样,把小中视若己出了。这样想时,纵然吞下去的是只苍蝇,也只能把那苍蝇想像成是甜的、香的,然后再强迫自己咽下去。
然而真相终究还是被揭开了。
黄大脚尚在睡梦中,忽然而至的陈传玉狼嚎一般的哭喊声把她惊醒。她急忙披衣下床。可是门却从外面给死死地锁住了。黄大脚模模糊糊记起两三年前陈兴旺曾吩咐过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她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稳觉,免得他夜里从牛栏院回来的时候,她还要起来给他开门。
黄大脚一边叫喊着一边拍砸门板。可是任凭喊破了喉咙,外面始终没有人回应。倒是陈传玉的一遍又一遍哭天抢地的诉说词,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她一阵子气塞咽喉、头脑轰鸣,人一屁股蹾了下去,接着又躺倒在地上……
三十多年前黄大脚也曾经这样一屁股蹾下去过。那是因为随着一声巨响,一只脚丫子落在了她的面前,与此同时,她男人付有财和他父亲的肠子、尿泡也破铺衬一样,挂在了离她不远的树枝上。而且,当时飞落的那只脚丫子还险些擦到了她的脸和鼻子。
但是与三十年前那一次不同的是,那个时候的黄大脚还很很年轻,能够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