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录》
1
诊断书与庆功宴
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病变…罕见类型…预计生存期…很抱歉,安女士,可能只有几个月了。并且,您会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记忆力也会严重衰退…
医生后面说了什么,安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握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指尖冰凉,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寒冰,正迅速冻结她的血液,她的生命。几个月失去控制失去记忆她才三十岁,她和顾沉的婚姻才刚刚走过第五个年头。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圈才插进去。门一开,一股与她此刻心情格格不入的热烈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她的丈夫顾沉,那个在她眼中曾是全世界的男人,正意气风发地和他的得意门生林薇薇讨论着什么。
……所以这次项目的成功,薇薇你居功至伟!晚上的庆功宴,我已经安排好了,城中最好的酒店,所有高层都会到!顾沉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看向林薇薇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林薇薇年轻漂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和羞涩:都是顾老师您指导有方。
他们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甚至没第一时间注意到门口的安然。直到安然换好鞋,发出轻微的声响,顾沉才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回来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不等安然回答,他的注意力又被林薇薇递过来的一份文件吸引。
安然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点累。她迅速敛起翻涌的情绪,那熟练的动作如同刻入骨髓的本能,再次将自己严丝合缝地塞进顾太太那温婉端庄的躯壳里。心,却像是猝不及防被丢进冰水混合物,一寸寸冻结,直至麻木。那些为他孤注一掷抛下的似锦前程,那些蜗居陋室却描摹未来的炽热甜蜜,那些他曾信誓旦旦许下的磐石与港湾——此时此刻,都褪色成一张张苍白而可笑的讽刺画。他的目光,已然更多地黏着在那个年轻鲜亮、能为他事业冲锋陷阵的林薇薇身上了。
电话那头,顾沉正唾沫横飞地敲定庆功宴的座次细节,话锋忽地一转,语气轻快得像在吩咐司机:晚上自己弄点吃的,早点休息,别等我。那份理所当然的腔调,像根微不可察的芒刺,悄无声息地扎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底。安然的视线失焦地飘忽,最终,沉沉地落在了书房角落——那个蒙着一层薄灰、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旧录音笔上。
那是他们白手起家时,捕捉吉光片羽灵感、记录唇枪舌战争论的伙伴,公司驶入坦途后,便被遗忘在角落积灰。此刻,一个念头却破土而出,顽固地占据了她的脑海:录下来。把这正在倒数的时光,连同那些他熟视无睹、或根本不屑一顾的真相,一并刻录下来。
顾沉已利落地套上外套,步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他要去接林薇薇,共赴那场为她加冕的庆功宴。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连一丝余光都未曾投向她。
安然僵立在空旷的客厅里,听着厚重的门砰地一声合上,隔绝了内外。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惯用的古龙水味。她木然地挪过去,拿起那支录音笔,指腹拂过冰凉的外壳,拭去薄尘,然后,近乎虔诚地,按下了那个小小的红色圆钮。嘀——一声轻微的启动音,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旋开了某个禁忌的序幕。
2
秘密的开始与无意的针
夜,深了。顾沉还未归来。安然独自蜷在书房那张过大的椅子里,对着眼前沉默的录音笔,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白。顾沉…是我…安然。她声音发飘,裹挟着怎么也压不住的颤抖,今天…医生说…我…我病了…很重…他说…时间不多了…他说我会…忘记所有…滚烫的泪无声砸落,她猛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好多话…堵在心里…想跟你说…但我说不出口…我怕…怕你…喉头一阵剧烈的哽咽,剩下的话,碎在了无边无际的恐惧里。次日,身体的背叛便猝不及防地袭来。安然在厨房倒水,手腕蓦地一软,紧接着便是不受控地剧烈轻颤,玻璃杯哐当一声砸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水花迸溅。她惊恐万状地瞪着自己抖个不停的手,心脏擂鼓般狂跳。
正手忙脚乱地蹲下收拾,门铃突兀地响起。是林薇薇,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顾老师落下的。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地上的水渍和安然苍白的脸,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异芒,随即被完美的关切覆盖:师母,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款步走近,语气甜糯,是不是太累了昨晚庆功宴都闹到后半夜,顾老师散场了还一直跟我念叨,担心您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让您一定得多休息才行。
精神状态不好安然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担心的,居然是这个林薇薇这番话,像淬了剧毒的蜜糖,甜腻地包裹着最恶毒的暗示。是在炫耀顾沉对她的特别关照,还是在轻描淡写地将她的病态归结为情绪失调
安然强迫自己冷静,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声音平淡无波:没事,手滑了。谢谢你跑一趟。
晚上顾沉回来,安然旁敲侧击,提了白天手抖的事,想捕捉他一丝一毫的真切反应。顾沉正埋首在一份项目报告里,眼皮都没抬:是吗估计是最近累着了,回头让老王送你去医院看看。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旋即,他又兴致盎然地抬起头,眉飞色舞地讲起林薇薇白天在会上提出的一个极具前瞻性的方案,赞不绝口:薇薇这丫头,真是块璞玉,脑子太活了!
安然望着他提起林薇薇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光芒,心,像是被投入了极寒的冰湖,瞬间冻僵、下沉。她没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转身回了房间。
夜阑人静,录音笔的红灯再次亮起。
他根本不在乎…他的世界里只有他的宏图伟业,还有那个光芒四射的林薇薇…安然的声音压抑着浓重的委屈,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自嘲,林薇薇今天来了…她说他担心我‘精神不好’…呵呵…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透着彻骨的悲凉,她当然不是无意的,她在试探我,也在向我示威…
录音清晰地捕捉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再次被碰倒的声音,接着是她咬牙切齿的低语,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决绝的恨意:稳住…安然…你还不能倒…绝不能…
疾病的进展比安然预想的还要快。
她开始频繁地忘事。前一秒刚想好要对陈妈说什么,下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出门去熟悉的超市买菜,却在货架间茫然地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甚至有一次,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
身体也越来越不听使唤。走路时偶尔会踉跄,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站稳;握笔写字时,手指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
恐慌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时间不多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流逝。
录音笔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断续,充满了困惑和挣扎。
我是谁…我在家吗…外面天亮了吗
顾沉…你昨天…回家了吗我…我不记得了…
手…好痛…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害怕…我好害怕…谁来…救救我…
痛苦和恐惧透过电流传递出来,几乎要将人撕裂。
而与此同时,顾沉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带着林薇薇出席了一个备受瞩目的行业晚宴。那是商界精英云集的场合,往年,站在顾沉身边的,永远是端庄得体的安然。但这一次,安然只能通过财经新闻的直播,看着顾沉意气风发地周旋于宾客之间,而林薇薇则像一朵娇艳的解语花,巧笑倩兮地伴其左右。镜头捕捉到顾沉为林薇薇挡掉一杯酒,两人凑近低语的亲密画面,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安然的心脏。
更残忍的是,安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强撑着日益虚弱的身体,固执地做了几道顾沉最爱吃的菜。香气在空荡的房子里弥漫,显得格外寂寥。她从黄昏等到深夜,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顾沉回来时,已是凌晨,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若有似无的香水味。他甚至没有看餐桌一眼,踉跄着走到沙发旁,倒头就睡。
寂静中,安然清晰地听到他含混不清的呓语:薇薇…做得好…
安然站在原地,如坠冰窟。
她没有叫醒他,也没有流一滴泪。她只是走过去,动作麻木地将那些精心准备却无人问津的饭菜,一点一点,全部倒进了垃圾桶。
回到房间,她按下了录音键。这一次,录音笔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她的心,也随着那些被倒掉的饭菜一起,彻底死去了。
3
最后的希望与阴影下的约定
就在安然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张医生带来了一个消息。
安女士,国外有位神经退行性疾病领域的顶尖专家,下周会来我们市参加一个学术交流会。我已经尽力帮你联系了,争取到一个短暂的面谈机会。这位专家在延缓病情和改善记忆方面有一些新的研究成果,虽然不能保证治愈,但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机会了。
一线微弱的希望,像黑暗中的火柴,瞬间点燃了安然沉寂的心。延缓病情,保留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她也要抓住!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必须让顾沉陪她去。
安然深吸一口气,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找到了正在书房忙碌的顾沉。她仔细斟酌着用词,没有完全透露病情的毁灭性,只强调了这次专家会诊的极端重要性,说这关乎她未来的健康,甚至是他们两人的未来。
顾沉,下周二下午,请你务必抽出时间陪我去见这位专家,这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她的声音带着恳求,几乎是在哀求。
顾沉抬起头,看着她异常严肃认真的表情,皱了皱眉,似乎有些被打扰的不悦。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周二下午是吧我记下了。语气听起来还算爽快,但安然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犹豫和敷衍。
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果然,没过两天,公司内部就传来了消息:为了庆祝林薇薇主导的那个重大项目圆满成功,公司决定在下周二下午,举办一场极其隆重盛大的庆功会,届时将邀请所有重要合作方、大客户以及市里的相关领导出席。这对顾沉和他的公司来说,无疑是一次展示实力、拓展人脉的绝佳机会。
时间,恰好与专家会诊完全重合。
安然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开始
meticulously
地准备会诊需要的所有资料,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核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那渺茫的希望。同时,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她。
录音笔里,充满了她焦虑的自言自语:他答应了…他答应会来的…他不会食言的,对不对声音颤抖,像是在说服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恰在这时,在家帮忙多年的陈妈,擦拭着客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桌面,看着安然消瘦苍白的侧影,终是没忍住,忧心忡忡地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说:太太,恕我多嘴…先生这阵子为了林小姐那个庆功会,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那份上心劲儿,我瞧着……比当年公司准备敲钟上市那会儿还紧张哩……
陈妈朴实无华的话语,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嗤啦一声,烫穿了安然强撑着的最后一点虚妄的期待。会诊前夜,安然睁着眼,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了无睡意。窗外是都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怪陆离地映照着室内刺骨的清冷。她颤抖着摸索到床头的录音笔,凑到唇边,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像垂死的蝶翼般扇动着最后的祈求:顾沉……明天……下午两点……求你了……一定……你一定要来啊……
话音未落,寂静的黑暗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啪嚓!像是手边的玻璃杯承受不住这绝望的重量,滚落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4
失约的审判
周二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市中心医院的专家门诊区,安然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她穿了一件素雅的连衣裙,化了淡妆,试图遮掩日益憔悴的脸色。
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厚厚的资料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走廊里人来人往,护士们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安然频频看向走廊入口,每一次脚步声响起,她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然后又在看清来人后迅速沉寂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点五十。
一点五十五。
两点整。
顾沉没有出现。
安然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像沉入不见底的深海。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未接来电或信息。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是顾沉!
安然的心猛地提起,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背景异常嘈杂,音乐声、碰杯声、欢笑声…顾沉的声音透过喧嚣传来,语气轻快,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和炫耀:
然然抱歉啊!薇薇这边庆功会临时来了几位市里的大领导,还有几个重要客户点名要见我,我实在走不开!这对公司、对我个人都太重要了!你知道的!你的检查…不着急,下次再去吧,啊听话,乖。
没有丝毫歉意,只有理所当然的推诿和让她听话的命令。仿佛她等待的不是关乎生死的最后希望,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推迟的普通约会。
安然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电话那头,顾沉左右逢源、举杯欢庆的得意模样,以及林薇薇站在他身边,接受众人祝贺时那明艳动人的笑脸。
再看看自己,孤零零地坐在这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巨大的讽刺和绝望,像海啸般将她瞬间淹没。
她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她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站起身,走到护士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吓人。
护士小姐,麻烦帮我取消专家预约。她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家属…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回家的路上,安然坐在出租车后座,像一尊失了魂的蜡像,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光影模糊的街景。她指尖冰凉,机械地按下了录音键。
录音里,一片死寂。没有哭泣,没有质问,只有城市背景里永恒的嘈杂——车轮碾压路面的闷响,远处传来的尖锐鸣笛,模糊的人语喧哗……这一切,都反衬着她自己那越来越沉重、仿佛被巨石堵住胸口、最终细若游丝、几乎要消失的呼吸声。
这段长达十几分钟、空洞的沉默录音,像一场提前为爱情举行的无声葬礼。她亲手埋葬了对顾沉残存的最后一缕眷恋,也彻底掐灭了自己心中那点微弱的求生欲念。回到那个曾溢满温情、如今却只剩无边寒意的家。安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径直走向顾沉的书房。她拉开那个她曾视若珍宝、擦拭过无数遍的红木柜子,将里面所有见证过他们甜蜜过往的相框、他出差随手带回的廉价纪念品、那支早已被他遗忘的定情钢笔……一件件,不带丝毫犹豫,全都搬出来,如同处理垃圾般,塞进了储藏室最阴暗的角落,用厚厚的旧报纸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
她曾以为,眼不见,心就能好过些。
可她错了。心,早已碎裂成齑粉,再也无法拼凑,只剩下尖锐的棱角,在每一次呼吸间,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
4
黑暗中的挣扎与意外的生机
夜,浓稠如墨,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安然蜷缩在卧室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背脊紧紧抵着床沿,寻求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眼前,散落着一小堆颜色各异的药片——那是她用尽最后气力,像松鼠囤积过冬食粮般,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解脱之钥,数量精准,足够让她坠入永恒的长眠。
录音笔被随意地扔在一旁,红灯幽幽闪烁,捕捉着她此刻平静到诡异的声音,像是在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与己无关的悼词:
顾沉,遇见过你,我不后悔。那些好,是真的烫过我的心。只是……太痛了……这副破败的身子,这颗千疮百孔的心……都烂透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这样吧……连同那些记忆,一起忘了吧……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即将触碰到那些泛着冷光的药片。死亡的气息,冰凉、粘稠、带着一股奇异的诱惑,前所未有地将她紧紧包裹。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啪!一声突兀的脆响,整个公寓的光明瞬间被抽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停电了!
几乎同一时刻,厚重的房门被擂得咚咚作响,伴随着隔壁李阿姨那熟悉的大嗓门,带着浓郁的烟火气和焦灼穿透黑暗:安然!安然!你家咋回事灯全灭了!刚才楼道里是不是听见你家有东西摔碎了你没事儿吧快开门让我瞧瞧!
那焦急而质朴的呼喊,像一道粗粝却无比炽热的闪电,硬生生劈开了安然一心沉溺的绝望深渊。
她僵在原地,手里还虚握着几片滑腻冰冷的药。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放大了触觉和内心的嘶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药片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一个念头,带着焚尽一切的恨意,如野火燎原般在她枯竭的脑海中疯狂炸开:
就这样死了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顾沉,那个亲手将她生命之火捻灭的男人,甚至连她在地狱边缘经历了何种煎熬都无从知晓!他可以继续他的平步青云,他的无限风光,他身边那个永远年轻貌美、巧笑倩兮的林薇薇!凭什么!
凭——什——么!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滚烫到几乎要将她焚毁的强烈恨意与不甘,如同积压了亿万年的火山岩浆,在她枯萎的胸腔里轰然爆发!
不——!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将手中的药片狠狠挥洒出去,药片噼里啪啦地滚落在黑暗的地板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回响。
她不能这么死!绝不能!她要让他知道!要让他痛入骨髓!要让他用他那光鲜亮丽的下半辈子,来为她的痛苦夜夜忏悔!
录音笔!对!这支冰冷的录音笔!它记录了她所有的血泪、所有的绝望、所有被践踏的尊严!这才是她复仇的利刃!她要活下去,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场戏唱完,把这一切都刻录下来,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哗啦——窗帘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扯开,惨白而微弱的月光挣扎着挤进室内。几乎同时,公寓的应急电源启动,几盏昏暗的安全指示灯亮起,勾勒出房间扭曲而模糊的轮廓。
安然扶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株被狂风摧残过的野草,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她踉跄着扑到穿衣镜前,死死盯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如纸、发丝凌乱黏在颊边、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骇人寒焰与疯狂的自己。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扭曲而冰冷的弧度,带着近乎狰狞的美感。
她俯身,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捡起地板上那支险些被遗弃的录音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死死攥在冰冷的掌心,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凸显,泛着青白。
顾沉,她对着镜中那个复仇女神般的倒影,也对着手中冰冷的机器,吐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寒冰,这场戏,还没到谢幕的时候。真正的好戏……现在才算开场。
5
告别与流放
那一夜之后,安然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的淬火。
绝望与悲伤并未消失,只是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死死压制,凝结成驱动她前行的唯一燃料。她不再自怨自艾,而是以一种旁观者都为之心惊的效率,为自己的终幕精密地铺设着轨道。
她联系了中介,借口需要长期出国接受特殊治疗,将这套盛满了苦涩回忆的房子挂牌长租,租期久得足以让时间冲刷掉大部分痕迹。她去了银行,不动声色地清算了个人名下的所有资产,绝大部分匿名捐赠给了几家关注罕见病和临终关怀的慈善机构,只留下了一笔足够支撑她最后一段体面生活的费用,以及……一份留给陈妈的、沉甸甸的补偿。
她将那几支已经沉甸甸、录满了她生命最后轨迹与无声呐喊的录音笔,连同一个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厚信封,郑重无比地交到了在家帮忙多年、早已视若亲人的陈妈手中。
陈妈,安然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听不出丝毫波澜,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养病,可能会去……很久很久。这些东西,就拜托您替我仔细收着。若是……若是过了三个月,我这边一直没有消息……您再把它们……交给先生。
她没提病情,也没说去向,只字未提死字。但陈妈看着她眼中那份超乎寻常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深藏的、近乎死寂的决绝,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朴实的妇人眼圈瞬间通红,强忍着汹涌的泪意,只是哽咽着,重重地点头:太太……您……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个儿啊……
安然抬手,用几乎没有温度的指尖,轻轻拍了拍陈妈那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算是无声的告别。
最后一次,她缓缓转动目光,扫视着这个曾寄托了她全部青春与梦想、如今却只剩下一地心碎残骸的家。没有留下一张字条,没有带走一件能勾起回忆的旧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半旧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几件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换洗衣物,以及那支将陪她一同走向生命终点的录音笔。
她走得悄无声息,如同清晨消散的薄雾,没有惊动这座城市的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她曾用整个生命去爱、如今却只剩刻骨恨意的男人——顾沉。
几天后,湖边那栋事先租好的、遗世独立的僻静小屋,迎来了它命定的最后一位住客。这里远离尘嚣,湖光潋滟,山色空蒙,宁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一个绝佳的……长眠之地。
安然安顿下来,开始了她这场盛大而孤独的自我流放。
录音,仍在继续。只是笔下的世界,已然全非。
有时,她会对着窗外那片浩渺的湖水,声音空灵飘忽地描述:今天的湖……是那种很特别的蓝……像……像一块我快要记不起颜色的丝绸……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破碎而凄美的诗意。
有时,她会像个考古学家般,费力地挖掘着脑海深处那些日益模糊、濒临湮灭的记忆碎片:我好像……隐约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曾送过我一支很好的钢笔……是什么牌子来着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语气里充满了力不从心的困惑与怅惘。
更多的时候,她彻底化身为一个冷漠疏离的观察者,用一种近乎进行哲学辩证的口吻,冷静地剖析着顾沉的思维模式、行为逻辑,分析着他根植于骨髓的自私、他对成功的病态迷恋、以及他对情感近乎冷酷的计算与取舍。那份冷静,仿佛她不是在回忆自己的丈夫,而是在解剖一只与己无关、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冷血生物标本。
他并非生来无情,只是他爱自己远胜过爱世间万物。任何可能阻碍他向上攀爬的人或事物,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切割、清除,无论那曾是他赌咒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唯一’……
在某一段录音的末尾,安然的声音突然染上了一丝奇异的、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顾沉,你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在这里,看见了怎样的风景,又经历了何种的炼狱。这里很美,不是吗美得……就像一场为你精心准备的、盛大而漫长的告别。不过没关系,很快……非常快……你就会‘听’到的。用你的后半生,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听,慢慢听。
6
湖边烬余
&
尘埃落定
湖边的日子,平静得如同湖面本身,却也如落叶般,在无声无息中迅速凋零。
安然的身体机能以惊人的速度衰退。她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连起身望一眼窗外的湖光都变得奢侈。记忆更是像被橡皮擦一点点抹去,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可能就忘得一干二净。
录音的次数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含混不清。有时只是几声无意义的叹息,有时是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连记录痛苦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今天…天气…好…这是倒数第二次录音,声音轻得像羽毛。
最后一则被记录下的声音,发生在某个阳光刺眼的午后。录音笔捕捉到她似乎想努力说出某个名字,可能是顾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却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气音,紧接着是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然后,是永恒的静默。
录音笔的指示灯,也随之熄灭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朝阳的金辉洒满湖面。负责照顾安然起居的当地护工推开门,看到安然安静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静,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只是,她的胸口,再也没有了起伏。
安然走了。在她选择的这片宁静湖边,走完了她短暂而痛苦的一生。
而此时的顾沉,对此一无所知。
安然离开家已经快两个月了。最初,顾沉确实觉得有些不习惯,家里似乎空旷了许多。可很快,那份因卸下负担而产生的隐秘轻松感,就被排山倒海的工作和与林薇薇之间愈发高效默契的合作彻底淹没。他甚至有些自私地觉得,没有了安然那个总需要他分神安抚的存在,生活反而更清净、专注了。他固执地、也近乎刻意地将安然的离开归结为女人周期性的情绪波动,笃定她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闹够了、气消了,自然会低眉顺眼地回来。他甚至懒得费半点心思去查她的去向,哪怕只是打个电话给她相熟的朋友问一句。
日子就在顾沉这种自欺欺人的掌控感和安然无声的生命倒计时中,一天天、一分分地滑向那个早已写好的悲剧终点。直到约定的三个月期限如同一把冰冷的铡刀悄然落下,陈妈那颗从安然离开起就一直高悬着的心,彻底沉入了绝望的谷底——安然留在紧急联系人簿上的那个号码,无论她怎么拨打,听筒里传来的永远都只有冰冷而机械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一种灭顶般的、不祥的恐慌感死死攫住了这位忠厚善良的老人。她颤抖着双手,近乎绝望地翻出安然临走前托付给她的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依据里面提供的模糊地名和零碎得几乎无法拼凑的线索,像大海捞针一般,四处奔波打听、辗转求证,耗尽了全部心力,最终才从湖边小镇一个负责民政信息登记的办公室那里,确认了那个让她瞬间老泪纵横、肝肠寸断的噩耗。
陈妈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恸和对顾沉那已然深入骨髓的怨恨,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试了好几次才将顾沉的手机号码在键盘上完整地按出来。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筒里传来顾沉略显疲惫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特有的、被打扰后的不耐烦的声音:喂陈妈都这个点了,有什么要紧事
陈妈闭上早已哭得红肿不堪的双眼,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沿着满是岁月刻痕的脸颊无声滑落。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却带着一种异常的、近乎报复般的决绝与清晰,一字一顿,狠狠地、狠狠地砸向电话那头那个对此仍一无所知的男人:先生……太太她……在外面……人……已经……没了……
听筒里,是长达数秒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
随即,顾沉的声音猛地炸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错愕,甚至还清晰地夹杂着一丝被卷入飞来横祸的荒谬感和……唯恐沾染上麻烦事端的烦躁与恼怒:你说什么!没了!这他妈怎么可能!她到底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死外面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到半分痛失发妻应有的悲伤与哀恸,只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彻底打乱他生活节奏与未来规划的坏消息的震惊、抗拒,和那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冷酷的烦躁。
7
迟来的遗物与审判的序幕
顾沉最终还是处理了安然的后事。过程快得惊人,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是在高效地完成一项令人不快的、必须走的程序。他甚至把大部分琐碎事务都丢给了助理,自己只在几份关键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大名,仿佛那不是妻子的死亡证明,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合同。
对他而言,安然的死,带来的并非剜心之痛,而是一种卸下沉重枷锁后的隐秘松弛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其来源的、淡淡的空落与茫然。至于悲伤那是什么东西太奢侈,也太耽误他追逐成功的时间了。
就在所有法律手续尘埃落定的某个午后,陈妈不请自来,出现在顾沉那间可以俯瞰全市风景、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总裁办公室。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佣人,憔悴的脸上刻满了压抑的悲愤,看向顾沉的眼神陌生而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利剑般的谴责。
她将一个看上去颇有年头、边角磨损的棕色纸盒,轻轻,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般,放在顾沉那张光可鉴人、价值不菲的红木办公桌上。里面,是那几支录音笔,以及那个一直被她妥善保管、从未开启的厚重信封。
先生,陈妈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个字都透着沉重,这是太太……最后交代下来的,务必……务必亲手交给您的遗物。
顾沉的视线落在那个不起眼的旧盒子上,眉头不悦地深深蹙起。录音笔他依稀记起安然离开前似乎是嘟囔过要去什么地方静养。嘴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轻蔑弧度——折腾了这么久,最后留下的,终究还是这些女人家惯用的、自怨自艾博取同情的把戏真是无聊透顶,死性不改。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般示意陈妈可以离开了。然后,他拿起那个沾染着旧时光尘埃的盒子,随意地往办公桌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塞,压在一摞亟待审阅的文件下面,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顾沉被一个异常棘手的项目方案搞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毫无睡意。他起身在空旷寂静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目光无意中再次扫过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棕色纸盒。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夜深人静时,那份被他刻意忽略、强行压抑的、莫名的空虚感悄然抬头;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滋生出一丝阴暗而恶劣的好奇,想听听安然这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底又说了些什么自作多情、矫揉造作的蠢话。
他踱步过去,拿起其中一支录音笔,冰凉的塑料外壳硌着指腹。他摩挲了片刻,带着一丝近乎施舍般的、漫不经心的嘲讽,按下了播放键。
起初,是安然熟悉的声音,温柔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过往的甜蜜瞬间,那些他早已抛之脑后的日常叮咛嘱咐。这声音曾是他生命中最习以为常的背景音,是他成功路上无足轻重的点缀,此刻听来却只让他觉得聒噪、虚伪,甚至隐隐有些令人作呕的厌烦。
真够无聊的。他皱紧眉头,心头的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手指已经不耐烦地移向了停止键,准备将这无谓的噪音彻底从耳边抹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键的那一刹那——录音的声调,毫无预兆地,陡然一变!
不再是温柔的絮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慌,和无法自控的、带着哭腔的剧烈颤抖,她用一种近乎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清晰无比地记录下——
我的手……今天倒水的时候……它又不听我的话了……水……水洒了一地……我捡不起来……
我刚才……明明想跟你说句话……很重要的话……真的……可我一张开嘴……就忘了……一个字都……都记不起来了……
脑子……像……像被虫子……一点点……蛀空了一样……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顾沉脸上的不耐与轻蔑,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表情,僵硬地凝固在那里。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第一次缠上了他的心脏。
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8
烬余录的回响与崩塌的世界
那一夜,顾沉没有再睡。
他像一个被钉在椅子上的囚徒,无法动弹,也无法逃离。他将安然留下的所有录音笔,一支接一支,从头到尾,全部听完了。
他听到了安然从医生口中得知绝症时的茫然与恐惧,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深处。
他听到了她如何在病痛中挣扎,努力掩饰着身体的失控和记忆的流逝,只为了维持那可笑的体面。
他听到了她对林薇薇步步紧逼的警惕与无力反抗,每一次看似无意的关心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他听到了她对自己一次次承诺落空、一次次忽视冷遇的详细记录,声音从最初的委屈、失望,到后来的麻木、死寂。
他听到了她在那个被遗忘的结婚纪念日夜晚,倒掉冷饭时那无声的破碎。
他听到了她在记忆混乱时,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恐惧无助的哭泣和呓语:我是谁顾沉…救救我…
当听到专家会诊那天,自己那个轻飘飘、充满借口的失约电话之后,录音里安然那漫长得令人窒息的、只有城市背景噪音的沉默时——顾沉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他仿佛能看到安然当时孤零零坐在医院走廊里,那双曾经充满爱意的眼眸,是如何一点点失去光彩,最终化为一片死灰。
紧接着,是她平静到可怕的、准备自杀前的最后告别。然后是意外的停电和邻居的敲门声,以及她决定放弃死亡、选择用录音作为武器时那冰冷的决心。
最后,是她在湖边小屋那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记录,混合着对美景的赞叹、对过往的追忆、对他的冷漠剖析,直至那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和彻底的静默……
所有被他忽略的细节,所有被他轻视的情感,所有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付出和牺牲…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最滚烫的钢针,一根根,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扎进他的灵魂深处,凌迟着他每一寸神经。
啊——!!!
顾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像一头发狂的困兽,疯狂地将办公桌上的所有东西——文件、电脑、摆件、奖杯——全都扫落在地!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却无法盖过他内心那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痛苦!
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愧疚感如同雪崩,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瘫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眼泪混合着鼻涕,狼狈不堪。他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地板,砸着自己的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他会如此迟钝如此冷漠如此自私!
安然的声音,那些温柔的、痛苦的、恐惧的、绝望的、冰冷的声音,像无数个幽灵,在他脑海中疯狂地叫嚣、回响,撕扯着他,审判着他。
从那天起,顾沉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无法再工作,文件堆积如山也视而不见。他整日将自己关在空荡的房子里,或者驱车前往那个湖边小屋,一遍遍地走安然最后走过的路。
他看到林薇薇时,眼神不再是欣赏,而是充满了空洞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毒。林薇薇的未来,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他的事业,他曾为之不择手段、睥睨一切的商业王国,如同被抽去地基的高塔,轰然坍塌,一落千丈,沦为圈内的笑柄。周围所有人都惊愕地目睹了他判若两人的巨变——从一个冷静自持、掌控一切的精英,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眼神涣散、仿佛随时会崩溃的疯子。但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辩白,只能任由那些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将他凌迟。
他彻底活在了永无止境的悔恨炼狱之中。那几支冰冷的录音笔,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慰藉,也是禁锢他灵魂的永恒囚笼。他像个上了瘾的赌徒,又像个最虔诚的自虐者,日以继夜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用安然弥留之际的痛苦呻吟和无声泣血的控诉,反复鞭挞着自己那颗早已被罪孽蛀空的心脏。
很多很多年后,据说有人曾在那个偏僻得几乎被人遗忘的湖边小屋附近,偶然撞见过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神麻木空洞得吓人的男人。他就那么孤零零地、日复一日地坐在湖边,像一尊望妻石,怀里死死地、神经质地抱着一个极其老旧的录音笔,嘴里似乎永远在不停地、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任凭风吹日晒。
金色的阳光暖融融地倾泻在他身上,却一丝一毫也无法穿透那将他灵魂彻底吞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人,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这个世界上占据着一个物理空间。
但他的灵魂,或许早已随着录音笔里那些在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反复回响的声音,一同灰飞烟灭了。
只是这场由死亡开启的、迟到太久的惩罚,将紧紧缠绕着他残存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直至永恒的尽头,再无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