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镇少年》第一章
煤镇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才十一月初,北风就已经裹挟着细碎的煤渣,呼啸着穿过镇子每一条街道。秦立山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远处已经停工的煤矿井架,黑黢黢的轮廓在暮色中像一只沉默的巨兽。
立山!回家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立山转身,看见母亲裹着那件穿了五年的棉袄站在路口,风吹乱了她鬓角的白发。
来了,妈。他小跑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篮子。篮子里只有一把蔫了的青菜和半块豆腐,轻得让他心里发酸。
三年前,煤镇还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运煤车日夜不停地穿梭在镇中心的主干道上,卷起的煤灰让整个镇子都蒙着一层黑色。秦立山的父亲是煤矿的技术员,每月工资加奖金能拿到八千多,在2008年,这在偏远小镇已经是非常可观的收入。他们家是最早买液晶电视的,秦立山脚上的耐克鞋让同学们羡慕不已。
咱们煤镇啊,地底下全是宝。父亲常常在饭桌上喝着小酒,满脸红光地说,就咱们矿,至少还能挖五十年!
秦立山记得,那时候镇上的馆子总是人满为患,新开的KTV夜夜笙歌,连省城来的商品都第一时间出现在煤镇的商店里。他的梦想是考上省城的大学,学成后回来帮父亲管理煤矿——父亲说过,等矿长退休,那个位置八成就是他的。
然而一切在2016年那个春天戛然而止。
国家新政策,环保不达标的小煤矿一律关停。父亲那天回来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咱们矿...在名单上。
短短三个月,煤镇的经济就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煤矿关了,运煤车不见了,镇上三分之一的店铺拉下了卷帘门。父亲的补偿金只拿了六万块,而母亲的类风湿却在这时突然加重。
立山,妈跟你商量个事。晚饭时,母亲把唯一的煎蛋夹到他碗里,你爸...去山西下矿了。那边还有私人煤矿招工。
秦立山的手停在半空。山西,那意味着一年最多回来两次。
你马上高考了,妈不想影响你...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家里现在的情况...
我知道。秦立山打断母亲,把煎蛋又夹回她碗里,我考完就去找工作。听说县里的电子厂在招工。
母亲突然红了眼眶:不行!你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大学...
妈!秦立山放下筷子,大学四年要多少钱爸在山西能挣多少您的药一个月又要多少
饭桌上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拍打玻璃,像在嘲笑他们的无力。
高考结束那天,秦立山没有和同学去聚餐。他独自走遍了煤镇每一条街道,试图记住这个正在死去的小镇的模样。游戏厅关门了,台球室改成了麻将馆,曾经热闹的煤矿办公楼现在只剩一个看门的老头。
在镇口的老槐树下,他遇见了初中同学马小军。
听说你要去上大学马小军叼着烟,身上穿着仿制的名牌T恤。
秦立山摇摇头:不上了。准备去上海。
上海马小军眼睛一亮,我表哥在那边开理发店,说一个月能挣五六千!要不要一起
秦立山看着远处煤矿废弃的井架,点了点头。
离开煤镇那天,母亲执意要送他到县城的火车站。大巴车驶过镇中心时,秦立山看见几个老人坐在已经干涸的喷泉边上晒太阳,他们身后煤镇欢迎您的标语牌褪色得几乎看不清了。
到了上海,先找个安稳工作。母亲塞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别学人家挣快钱,咱们人穷志不短。
秦立山紧紧攥着信封,点了点头。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后退,煤镇渐渐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上海比秦立山想象的还要大。走出火车站的那一刻,高楼大厦像钢铁森林一样压过来,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多看这个背着旧书包的乡下少年一眼。
马小军的表哥在宝山区的一个城中村开了家小理发店。前半个月,秦立山就挤在理发店后间的沙发上过夜。
先凑合住,找到工作再搬。表哥说话时手上的烟灰掉在秦立山的被褥上,学历低,没技术,去餐厅端盘子最实际。
秦立山每天早出晚归,走遍了附近所有的商业街。七天后,他在一家川菜馆找到了服务员的工作,月薪2800,包吃包住。
手脚麻利点,别打碎东西。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四川女人,涂着鲜红的指甲油,试用期三天,不行就走人。
餐馆的工作比秦立山想象的辛苦十倍。早上九点到店准备,晚上最早十点才能下班,高峰期要在拥挤的餐桌间穿梭,手里端着滚烫的火锅盆。他的脚底磨出了水泡,胳膊被烫出了疤痕,但最难受的是顾客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
服务员!这菜怎么这么咸你们乡下人盐不要钱是吧
喂,新来的我这桌的啤酒呢磨蹭什么!
领班张美玲是个三十出头的上海本地女人,对秦立山格外苛刻。
秦立山!这桌客人投诉你上菜慢,扣五十!
地怎么拖的还有油渍,重拖!
工服要天天换洗,你们乡下人就是不讲究!
一个月后,秦立山瘦了八斤,但总算保住了工作。宿舍是餐厅楼上的一间阁楼,住了六个男员工,他的床位挨着漏雨的窗户。每晚躺下时,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但他不敢抱怨——同屋的老王告诉他,外面租房最便宜也要一千五。
十一月底的一天,秦立山收拾餐桌时发现一个遗落的钱包。里面有两千多现金和几张银行卡。他想都没想就交给了老板娘。
哟,还挺老实。老板娘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吗,上次有个服务员偷客人手机,直接被开除送派出所了。
第二天,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来到店里,专门感谢秦立山。
小伙子,你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一点心意。
秦立山红着脸推辞:不用了,应该的。
这一幕被站在吧台后的老板林国强看在眼里。当天打烊后,林国强叫住了秦立山。
小秦,来我办公室一下。
办公室很小,堆满了调料箱和账本。林国强点了支烟,示意秦立山坐下。
哪的人啊
山西煤镇。
煤镇听说那边煤矿都关了
嗯,关了三年了。
林国强吐了个烟圈:为什么来上海
家里...需要钱。秦立山低着头,我妈有病,我爸在山西下矿。
沉默了一会儿,林国强突然说:明天开始,你跟着后厨老李学配菜吧。工资加两百。
秦立山惊讶地抬头,对上林国强深邃的目光。
这年头,老实人不多了。林国强掐灭烟头,但光老实不够,得学本事。想在这城市活下去,得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价值。
那天晚上,秦立山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第一次觉得这座冰冷的城市有了一丝温度。他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又怕听到她的咳嗽声,最终只是把脸埋进潮湿的枕头里。
煤镇已经回不去了,而上海的路,才刚刚开始。——
第2章
刀工与机遇
后厨的灯光比前厅暗许多,混合着油烟、辣椒和生肉的气味。秦立山站在砧板前,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滑落,手中的菜刀已经连续挥舞了两个小时。
手腕要活,不是用蛮力!老李师傅在旁边呵斥道,手里的擀面杖不轻不重地敲在秦立山右腕上,土豆丝要能穿针,你看看你切的,喂猪都嫌糙!
秦立山抿着嘴,把失败的作品扫进垃圾桶,又拿起一个土豆。他的右手拇指和食指间已经磨出了水泡,碰触到冰凉的土豆时传来一阵刺痛。这是他被调到后厨学习的第三周,切坏的食材比他过去二十年吃过的还多。
小李,别太苛刻。林老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手里端着那个永远不离身的紫砂壶,小秦才来多久你当年学三个月还切不好姜片呢。
老李哼了一声,把擀面杖往桌上一扔:我去抽烟。你,把这些都切完才能下班。他指了指墙角那筐土豆。
秦立山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后厨其他人都下班了,只剩下排气扇的嗡嗡声和他单调的切菜声。当最后一个土豆变成勉强合格的细丝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他瘫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指,突然很想念煤镇冬天家里那盆炭火。
还没走林老板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递给秦立山一瓶红花油,揉揉手,明天还要干活。
谢谢老板。秦立山低声说,拧开瓶盖时手抖得厉害。
林国强拉了把椅子坐下,突然问:知道为什么调你来后厨吗
秦立山摇摇头。
前台服务员,随便找个人培训两天就能上岗。林国强点了支烟,但厨师不一样,是技术活。这年头,有技术才不会被淘汰。他吐出一个烟圈,你们煤镇的煤矿为什么关就因为只会挖煤,没技术升级。
秦立山怔住了。他从来没想过,煤矿的倒闭除了政策原因,还有技术落后的因素。
我看你人实在,肯吃苦。林国强站起身,好好学,学会了是自己的本事。
那晚之后,秦立山像是突然开了窍。他每天提前两小时到店,用边角料练习刀工;趁老李心情好时,软磨硬泡地请教调味秘诀;甚至自费买了本《川菜烹饪技法》,在宿舍熬夜研读。三个月后,他不仅能独立完成配菜工作,还能在忙时顶上炒几个简单的家常菜。
小秦,宫保鸡丁的酱料你调的有天老李突然问他。
秦立山紧张地点点头,等着挨骂。
还行,就是花生炸得有点过。老李说完就走了,但从此再没骂过他切菜像喂猪。
工资涨到了3500元,秦立山的生活却依然拮据。他在批发市场卖30元一件的T恤,收集客人留下的矿泉水瓶卖钱,甚至学会了用针线自己补袜子。每个月20号,他雷打不动地给家里寄2000元,剩下的钱精打细算地分成四份:饭钱、日用品、应急储蓄和给母亲买药的备用金。
上海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省下的就是赚到的。
2018年春节,餐厅只放假三天。宿舍里其他人都回家了,秦立山独自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母亲的电话是在除夕夜打来的。
立山,吃饺子了吗母亲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显得格外遥远。
吃了,餐厅年夜饭剩下的,肉特别多。秦立山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实际上他只在便利店买了个冷饭团。
你爸...今年又没回来。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说矿上加班费高...
秦立山握紧了手机。他知道父亲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舍不得那几百块路费。
挂断电话后,秦立山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发呆。上海的年味和煤镇完全不同——没有街坊邻居互相串门的热闹,没有孩子们放鞭炮的欢笑,只有商场里循环播放的贺岁歌曲和满街的红灯笼。
小秦!怎么没回家林老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秦立山这才发现自己在员工通道里蹲了太久,腿都麻了。
家里...没什么人。他勉强笑了笑。
林国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说:走,上我家吃年夜饭去。
林老板的家在虹口区一个老小区里,两室一厅的房子挤着一家五口:林国强夫妇、上初中的儿子和林国强年迈的父母。秦立山拘谨地坐在餐桌角落,面前堆满了本帮菜:糖醋排骨、油爆虾、腌笃鲜...
别客气,就当自己家。林太太给他夹了块红烧肉,听老林说起你,山西来的小伙子,挺不容易的。
电视里春晚正在热播,林家的儿子吵着要出去放烟花,老人絮絮叨叨地讲着过去的故事。秦立山低头扒饭,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简陋而温馨的家庭氛围,让他想起了煤镇还没衰败时的光景。
小秦啊,饭后,林国强把他叫到阳台上,递给他一杯热茶,有件事想跟你说。
原来,林国强的表弟在本地一家医药公司做区域经理,最近需要招几个医药代表。
工资底薪6000,加上提成能过万。林国强吐着烟圈,就是需要经常出差,跑医院和药店。
秦立山心跳加速——这比他现在的收入高出一大截!但随即又泄了气:可我...只有高中学历。
医药代表不看学历,看能力。林国强拍拍他肩膀,你脑子活,肯吃苦,嘴皮子也练出来了。要不要试试
三天后,秦立山穿着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西装,站在了康宁医药公司的前台。他的简历寒酸得可怜:煤镇高中毕业,一年半餐厅工作经验。与他一起面试的,大多是大学毕业的年轻人。
秦立山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从会议室探出头,进来吧。
面试官正是林国强的表弟周经理。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严肃的中年女性,人事部主管。
为什么想应聘医药代表周经理开门见山。
秦立山手心冒汗,决定实话实说:因为需要钱。我母亲有类风湿,每月药费很高。
女主管皱了皱眉:医药代表不是卖药的,是需要专业知识的。你了解医药行业吗
秦立山摇头,但紧接着说:但我了解病人需要什么。我妈每次买药,最关心的不是价格,而是这药能不能让她早上自己梳头。
会议室安静了几秒。
你负责的区域可能包括山西部分地区,周经理突然问,熟悉那里吗
秦立山眼睛一亮:我是山西煤镇人,熟悉周边七个县市的地理和方言。我知道哪里的医院院长爱抽烟,哪里的主任医生喜欢钓鱼。
这回答出乎意料地打动了面试官。两周后,秦立山收到了录用通知,底薪6000元,提成另算。他站在餐厅后巷里,反复读着那条短信,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
辞职那天,老李难得地拍了拍他肩膀:出息了。以后发达了别忘了回来吃顿饭。
林国强则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是2000元现金:预支你一个月工资,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医药代表要体面。
秦立山红着眼睛给两人深深鞠了一躬。这个川菜馆,是他上海之行的第一站,教会了他在这座城市生存的基本技能和更重要的——做人的道理。
新租的房子在浦东一个老旧小区,十平米的小房间,月租1800元。秦立山躺在坚硬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手里攥着医药公司的培训材料。三天后,他将开始为期两周的岗前培训,然后被派往山西、陕西一带开拓市场。
煤镇,他即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去了。
第三章
药片与矿灯
培训教室的白板上写满了秦立山看不懂的名词:药代动力学、生物利用度、循证医学证据……讲师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秦立山攥着笔,手心渗出汗水,笔记本上只歪歪扭扭记了几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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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分组演练产品介绍。讲师拍了拍手,两人一组,一个扮演医药代表,一个扮演医生。
秦立山的搭档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医学院毕业,自我介绍时说她父母都是医生。
你先来女生推了推眼镜。
秦立山盯着产品资料上的化学名称,舌头像打了结。这款降压药的作用机制、临床试验数据、不良反应……他一个都说不全。
呃,这款药是治疗高血压的……他结结巴巴地开始,效果很好……
女生皱起眉:具体作用在哪个受体与同类产品相比优势在哪有哪些禁忌症
秦立山的脸烧了起来。教室里其他人的演练声嗡嗡作响,像在嘲笑他的无知。
培训结束后的测试,秦立山拿了倒数第一。周经理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摞资料。
周末把这些背熟。周经理的镜片反射着冷光,下周去晋北跑市场,别给我丢脸。
回到出租屋,秦立山把资料摔在床上。医药代表需要懂的知识比他想象的复杂十倍,而他连高中化学都忘得差不多了。他摸出手机,想给林老板打电话说想回餐厅,却在拨号前停住了——煤镇破败的街道和母亲佝偻的背影浮现在眼前。
煤矿工人下井前也要学习安全规程。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记忆中响起,再难的知识,啃多了就能咽下去。
秦立山捡起资料,翻开了第一页。
晋北的冬天比上海残酷得多。寒风裹挟着煤灰,刀子般刮过脸颊。秦立山站在榆林市第二医院门口,跺着冻僵的脚。这是他跑的第七家医院,前六家连药房主任的面都没见上。
主任在开会。保安嚼着口香糖,眼皮都不抬。
那我等等。秦立山紧了紧廉价西装的领口。这套衣服花了他800块,却薄得挡不住北方的寒气。
三小时后,保安不耐烦了:赶紧走!别在这儿晃悠!
就再等十分钟……
滚蛋!保安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们这些药贩子最烦人!
秦立山被推搡着赶出医院大门,踉跄中踩到冰面,狠狠摔了一跤。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又很快移开。他爬起来,发现西裤膝盖处磨破了个洞——这是他最贵的一条裤子。
小旅馆的暖气时好时坏。秦立山用胶带勉强粘住裤子的破洞,翻出产品资料继续背诵。这些专业名词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就像煤镇矿井下错综复杂的巷道。
第二天,他改变了策略。不再直奔药房主任办公室,而是先挂了个普通号。
医生,我想咨询下高血压用药。候诊室里,秦立山对那位年轻医师说。
医生推了推眼镜:哪种药
就是这种。秦立山小心翼翼地掏出公司样品。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医生给他上了一堂免费的药理课。秦立山拼命记录,连医生喝水停顿的间隙都不放过提问。
你是医药代表吧医生突然问。
秦立山的手顿住了,准备被赶出去。
挺用功啊。医生却笑了,比那些只会请客吃饭的强。张主任下午三点门诊结束,你那时候去药房碰碰运气。
这个小小的善意像黑暗矿道里的一盏灯。那天下午,秦立山终于见到了药房张主任,虽然只换来一句资料放下,有需要联系你,但已经是重大突破。
接下来两个月,秦立山的足迹遍布晋北十二个县市。他学会了在医院食堂偶遇医生,在学术会议门口蹲守专家,甚至摸清了各家医院药房主任的喜好——谁爱喝茶,谁孩子今年高考,谁喜欢钓鱼。
白天跑市场,晚上啃专业书。秦立山床头堆满了《临床药理学》《医药市场营销》等二手教材,有些是从旧书摊淘来的,有些是好心医生送的。他在手机里建了个术语库,把难记的专业名词都编成顺口溜。
小伙子,又来了榆林医院的张主任第三次见到秦立山时,态度缓和了许多,这次准备讲点什么
秦立山深吸一口气,流畅地介绍起公司新代理的降脂药:这款PCSK9抑制剂通过抑制前蛋白转化酶……
张主任惊讶地挑眉:进步不小啊。以前做过医药代表
没有。秦立山老实回答,但我妈常年吃药,我知道好药对病人意味着什么。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张主任。他收下了样品和资料:下周药事会,我提一下。
回上海述职时,秦立山的业绩排在区域倒数第三,但周经理注意到,他最后两周的拜访量和客户反馈明显好转。
继续努力。周经理难得地鼓励了一句,山西那边你有地理优势,好好挖掘。
转机出现在第四个月。秦立山在太原一家三甲医院蹲点时,遇到了一位退休返聘的老药剂师陈教授。那天大雨,他看到老人没带伞,主动送他到公交站。
你是哪个厂的陈教授在伞下问。
康宁医药的。秦立山回答,做心血管和代谢类产品。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肯下功夫学专业知识。陈教授摇摇头,上个月有个代表,连ACEI和ARB的区别都说不清。
秦立山鼓起勇气:陈教授,我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公交站的长椅上,老少二人聊了整整一小时。雨停了又下,秦立山的笔记本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但他记满了珍贵的一手资料——哪些医院进药流程快,哪些主任重视循证医学,甚至还有几个关键人物的联系方式。
周末我都在图书馆。分别时陈教授说,有问题可以来找我。
这位恩师的出现改变了秦立山的职业轨迹。在陈教授的指导下,他不仅掌握了产品知识,还学会了分析医院用药数据、设计个性化的推广方案。他的销售话术不再生硬,而是能根据医生专业背景调整讲解重点——对基层医生讲疗效和性价比,对专家则讨论临床试验数据。
五月份,秦立山签下了晋北五家县级医院的订单,其中包括曾经把他赶出去的榆林二院。当月他的工资加提成首次突破一万元。站在ATM机前,他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手指微微发抖。
他给家里汇了八千,附言栏只写了妈,买药用。
小秦,干得不错。周经理在月度会议上当众表扬他,从倒数第三到正数第五,进步很大。
同事们投来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秦立山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皮鞋——这双鞋陪他走过了晋北的每一家医院,鞋底还沾着煤镇特有的黑灰。
公司年会上,秦立山意外获得了最佳新人奖。领奖时,聚光灯晃得他睁不开眼,台下掌声雷动。他恍惚想起两年前那个在餐厅后厨切土豆丝切到凌晨的自己,想起被医院保安赶出门的狼狈,想起小旅馆里昏黄的灯光下苦读的夜晚。
获奖感言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
秦立山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谢谢……谢谢所有给过我机会的人。
晚宴上,市场总监特意过来敬酒:听说你熟悉山西全省的医疗市场明年有个新项目,或许你能参与。
回到出租屋,秦立山把奖状放在床头,旁边是母亲的照片。窗外,上海的夜空难得能看到几颗星星。他想起了煤镇的矿井,那里的工人们常说:再深的巷道,只要一直往前走,总能见到光。
电话突然响了,是母亲。
立山,钱收到了。母亲的声音比往常轻快,你爸…他回家了。
秦立山握紧手机。父亲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山西的私人煤矿几乎榨干了他的健康。
他说…不打算再下矿了。母亲继续说,矿上最近死了人,他怕了。
秦立山闭上眼,矿难——这是每个煤矿子弟最深的噩梦。他小时候,每次矿上警报响起,全镇的女人都会往井口跑。
让爸休息吧。他说,我能养活你们。
挂断电话,秦立山翻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明年目标:区域第一,然后争取调回上海总部。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就像煤镇的繁荣,就像父亲的青春,就像所有卑微却不肯放弃的梦想。
第4章
白衬衫与尘肺病
上海环球金融中心的玻璃幕墙映出秦立山笔挺的身影。深蓝色定制西装,真丝领结,锃亮的牛津鞋——这一身行头花了他两个月工资,但很值得。今天是他升任康宁医药上海大区经理后,第一次独立主持外商洽谈会。
秦经理,会议室准备好了。助理小张递上一杯美式咖啡,瑞士代表团十分钟后到。
秦立山点点头,检查了一下平板电脑里的PPT。三年前那个被医院保安赶出门的医药代表,如今已能流利地用英语讲解分子式和市场分析。他的办公桌上摆着年度销售冠军的水晶奖杯,名片上的头衔每隔半年就更新一次。
会议室门开,三位金发碧眼的外商走了进来。
Mr.
Qin,
a
pleasure
to
meet
you.为首的瑞士人伸出手,We've
heard
great
things
about
your
work
in
secondary
hospitals.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秦立山对基层医疗市场的了解令外商惊讶,他不仅能说出各家医院的床位数、门诊量,甚至了解不同地区医保政策的细微差别。
Your
data
is
remarkably
detailed.瑞士代表赞叹道,How
did
you
gather
such
insights
秦立山微笑着回答:Fieldwork.
I've
visited
over
200
county-level
hospitals
in
the
past
three
years.
签约仪式后,公司CEO王总亲自拍了拍他肩膀:小秦,干得漂亮!晚上庆功宴,记得带上你那位漂亮女友。
提起许雅楠,秦立山冷峻的商业表情柔和了几分。他们相识于两年前的公司年度策略会上,当时身为市场部主管的许雅楠毫不留情地驳回了他的区域销售方案。
数据很漂亮,但策略太保守。当时许雅楠的声音清晰有力,三四线市场不是只能消化低价药,他们对创新药同样有需求,只是需要不同的推广方式。
会后,秦立山堵在她办公室门口:许主管,能请教下具体建议吗
那天他们聊到晚上九点,从市场策略聊到各自家乡——许雅楠来自杭州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学教授。当她听说秦立山是煤矿子弟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完全看不出来!
因为我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怎么藏起煤镇口音。秦立山半开玩笑地说。
如今,许雅楠的公寓里已经有了秦立山的专属拖鞋和牙刷。她是他在这座城市最温暖的依靠,也是他最锐利的商业顾问。
手机震动打断了秦立山的回忆。屏幕上显示母亲两个字。
立山,你爸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尘肺病三期,医生说…可能要洗肺。
秦立山握紧手机。父亲从山西煤矿回来后,咳嗽就没停过,最近甚至走几步路就喘不上气。
需要多少钱
先准备五万吧…医生说最好去省城大医院…
挂断电话,秦立山立刻网银转账。升职加薪后,他月薪已突破两万,但父母的医药费、老家的债务、上海的生活开销……钱像水一样流走。他的银行卡余额从未超过十万。
庆功宴在外滩一家米其林餐厅举行。许雅楠一袭墨绿色长裙,在餐厅璀璨的水晶灯下美得惊人。
恭喜秦经理。她举杯,眼中闪着揶揄的光,听说你今天用英语把瑞士人侃晕了
秦立山轻碰她的酒杯:跟某个强迫我背《经济学人》的人学的。
晚宴进行到一半,秦立山悄悄离席,在露台上给榆林医院的张主任打了个电话。父亲的治疗需要一种特殊药物,只有几家大医院有货。
老张,帮个忙…对,就是我上次提过的那个药…寒风中,秦立山的白衬衫被吹得猎猎作响。三年前那个被保安赶出门的毛头小子,如今已能和医院主任称兄道弟。
回到餐厅,许雅楠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家里有事
我爸…尘肺病加重了。秦立山简短地说,我下周可能要回趟山西。
许雅楠轻轻握住他的手:需要我一起去吗
秦立山摇摇头。他还没准备好让父母见女友——不是羞于承认关系,而是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在上海的光鲜生活与老家破败平房间的巨大落差。
三天后,秦立山请了年假,飞往太原。省立医院的走廊里,他见到了三年未见的父亲——那个记忆中能单手扛起煤矿机械的强壮男人,如今瘦得脱了形,蜷缩在轮椅上咳嗽,脸上扣着氧气面罩。
爸…秦立山蹲下来,平视着父亲浑浊的眼睛。
父亲虚弱地摆摆手,示意他别靠太近:脏…有煤灰…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秦立山心里。煤矿关了,但煤灰永远留在了父亲的肺里。
主治医生是个严肃的中年人:需要立即进行全肺灌洗,但风险不小。你们考虑清楚。
做。秦立山斩钉截铁,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
缴费处,他刷爆了两张信用卡。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秦立山彻夜未眠,守在父亲病床边。凌晨三点,父亲突然醒来,虚弱地抓住他的手。
山子…爸拖累你了。父亲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早知道…该让你上大学…
秦立山摇头:我现在很好,真的。
父亲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个脏兮兮的小本子:矿上的兄弟…好多都有这病…有个老李,去年走了…留下两个孩子…
本子上歪歪扭扭记录着十几个名字,后面跟着金额——多的五千,少的三百。秦立山突然明白,这是父亲在记录工友间的借款。
能帮的…帮一把…父亲又陷入昏睡。
手术很成功,但医生坦言,尘肺病不可逆转,父亲余生都需要药物维持和定期治疗。出院那天,秦立山租了辆车,执意带父母回煤镇看看。
镇子比他上次回来时更萧条了。主干道两旁的店铺十室九空,连信用社都搬走了。他们曾经的家属楼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楼道里堆满垃圾。
老秦家的小子回来了几个老人围上来,听说在上海当大经理了
母亲骄傲地点头,父亲却一直沉默。直到路过废弃的煤矿大门时,他突然开口:山子,别像爸一样…一辈子就困在这黑窟窿里…
回上海的前夜,秦立山在父母床前放下一个厚信封:里面是五万,先用着。我每个月都会打钱回来。
母亲拉着他的手哭了:你都三十了,该考虑自己成家了…
飞机起飞时,秦立山透过舷窗看着下面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也差点吞噬了他的父亲。而现在,它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基层医疗市场调研CEO王总皱眉看着秦立山的提案,我们不是一直在做吗
不是常规调研。秦立山调出一组数据,我统计了过去三年晋陕地区县级医院的采购记录,发现他们对高端设备的需求被严重低估了。不是买不起,而是缺乏适合的产品和融资方案。
王总来了兴趣:说具体点。
比如CT机,进口的太贵,国产的质量参差不齐。如果有企业能提供性价比高的产品,加上灵活的租赁或分期方案…
你想转型做设备王总敏锐地问。
秦立山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觉得,这个市场有很大空白。
一周后,亚洲医疗器械展在上海举办。秦立山代表公司前去考察,在某个展台前,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立山真是你!
转身的瞬间,秦立山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马小军,当年带他来上海的发小,如今是某国产医疗器械品牌的区域经理。
可以啊老马!秦立山捶了下他肩膀,混得不错!
马小军拉他到咖啡区叙旧。原来他表哥的理发店倒闭后,他辗转进入医疗行业,从送货司机做起,现在负责华东区销售。
听说你在康宁牛逼啊!马小军递给他一张镀金名片,不过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考虑过单干吗
秦立山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马小军压低声音:我和几个哥们准备合伙搞个公司,专做基层医疗设备。知道现在国家在推'千县工程'吗每个县医院都要升级,这是块大蛋糕!
夜深了,展会早已结束,两人却在酒店酒吧聊到凌晨。马小军负责过物流和安装,了解设备成本结构;秦立山熟悉医院采购流程和医生需求。几杯酒下肚,一个模糊的创业计划逐渐成形。
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新晖医疗'。马小军兴奋地说,既代表新技术,也暗指咱们煤镇出来的,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有点土,但好记!
秦立山没有当场答应,但收下了马小军的商业计划书。回程的出租车上,他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思绪却飞回煤镇昏暗的医院走廊,飞回父亲插满管子的病床。
手机震动,是许雅楠发来的消息: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我爸想见见你。
秦立山深吸一口气。他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稳定的高薪职位和光明的企业晋升路径;一边是充满风险的创业机会,但可能改变更多像父亲那样的基层患者的命运。
出租车驶过黄浦江,东方明珠的灯光倒映在江面上,碎成无数闪烁的金点,就像散落在煤镇地下的煤晶,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着发光的机会。
第5章
辞职信与分手信
许雅楠的公寓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秦立山站在门口,手指悬在门铃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他西装口袋里装着两份文件——一份是辞职信草稿,另一份是新晖医疗的商业计划书。
门突然开了。许雅楠扎着马尾,穿着居家服,手里拎着垃圾袋。
站这儿干嘛她笑着把垃圾袋塞给他,正好,帮我丢一下。
秦立山接过袋子,趁机深呼吸平复心跳。丢完垃圾回来,许雅楠已经在厨房忙碌,锅里炖着红烧肉,香气扑鼻。
我爸下周六有空。她头也不回地说,我订了外滩那家米其林,你不是一直想试试吗
秦立山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熟练地翻炒青菜。许雅楠做菜时总喜欢把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这个画面他看过无数次,却第一次感到如此珍贵——因为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可能会永远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雅楠,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许雅楠关小火,转身看他:这么严肃不会是要求婚吧她的玩笑话在看到秦立山表情时戛然而止。
餐桌上,秦立山把商业计划书推到她面前。许雅楠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
你要和马小军创业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做医疗设备
秦立山点头:我们调研过了,基层医院——
你疯了许雅楠啪地合上文件,你知道现在创业成功率多少吗知道医疗器械行业多烧钱吗知道审批流程多复杂吗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但尖锐程度还是让秦立山心头一紧。他尽量保持平静:我都考虑过了。我在基层跑三年,了解医院真实需求;马小军有供应链资源;我们计划先从代理做起,降低风险——
那康宁的工作呢许雅楠打断他,你好不容易做到大区经理,年薪加奖金近四十万,就这么放弃
红烧肉在锅里咕嘟作响,却没人去关火。秦立山看着许雅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分歧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雅楠,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轻声说,每次回老家,看到县医院那些老旧设备,看到我爸那样的病人得不到好治疗,我就想——
想当救世主许雅楠冷笑,秦立山,现实点。你父亲看病花的钱,你老家房子的贷款,不都是靠你现在这份工资
秦立山握紧拳头。她说得没错,但——
我计算过了,创业初期我们每人投50万,我这些年有30万积蓄,再贷点款——
我们许雅楠猛地站起来,别把我算进去。我不会支持这种冒险。
厨房传来焦糊味。许雅楠冲过去关火,锅里的红烧肉已经变成黑炭。她重重地把锅摔进水槽,金属碰撞声在沉默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爸不会同意的。她背对着秦立山说,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他一直希望我找个稳定的对象。
秦立山走到她身后,想伸手碰她肩膀,又缩了回来:所以你的决定是
许雅楠转身,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的决定是,希望你理智一点。下周六见我爸时,别提这个疯狂的想法。
那晚,秦立山躺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凌晨四点,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你爸又住院了,医生说这次很危险。
太原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秦立山的母亲像片枯叶般蜷缩在长椅上。透过玻璃,秦立山看到父亲插满了管子,监护仪上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
昨晚突然呼吸衰竭…母亲的声音颤抖,医生说…可能是感染…
主治医生把秦立山叫到办公室,CT片挂在灯箱上,父亲的肺像两块被煤灰浸透的海绵。
全肺纤维化,合并严重感染。医生推了推眼镜,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秦立山双手撑在桌沿,指节发白: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周。医生叹了口气,你们煤矿子弟不容易。这周第三个尘肺病危重患者了。
回到病房,父亲短暂地醒了过来。他艰难地摘掉氧气面罩,抓住秦立山的手:山子…爸拖累你了…
秦立山摇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你…要为自己活…父亲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别像爸一样…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
这句话像闪电劈开秦立山的胸膛。他想起煤镇那些矿工,想起他们被煤灰染黑的肺,想起县医院破旧的X光机,想起许雅楠说你想当救世主吗时讥讽的表情。
三天后,父亲的情况暂时稳定。秦立山回上海处理工作,刚下飞机就接到许雅楠电话。
我爸改主意了,今晚见面。她的声音有些紧张,穿那套深蓝西装,记得带茅台。
外滩餐厅的包厢里,许教授端坐主位,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他问了秦立山的籍贯、学历、家庭背景,每个问题都像在填写某种评估表格。
小秦在康宁做得很不错。许雅楠插话,去年拿了销售冠军。
许教授点点头:年轻人踏实肯干是好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买房
秦立山握紧了酒杯。上海房价对他们来说仍是天文数字,这是许教授委婉的质疑。
爸!许雅楠嗔怪道,我们说好先拼事业的。
拼事业也要有规划。许教授转向秦立山,我听说你想创业
秦立山一惊,看向许雅楠,她避开他的目光。原来她已经告诉了父亲,而且显然遭到了强烈反对。
是有这个想法。秦立山直视许教授,基层医疗市场有很大空白——
年轻人有闯劲是好的。许教授打断他,但雅楠从小生活优渥,不适合跟着冒险。如果你坚持创业,我建议你们慎重考虑关系问题。
包厢里瞬间安静得可怕。秦立山看着许雅楠,她低着头,手指绞着餐巾,没有反驳父亲的话。
那晚的饭局在尴尬中草草结束。送许教授上车后,许雅楠拉住秦立山:我爸是为我们好。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秦立山望着黄浦江对岸的霓虹灯,突然觉得无比疲惫:雅楠,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许雅楠沉默了许久:稳定的,有安全感的…就像现在这样。
即使我每天穿着西装讨好客户,即使我知道基层医院急需更好的设备,即使我父亲那样的病人得不到应有治疗
别道德绑架我!许雅楠红了眼眶,我只是个普通人,想要普通的生活有错吗
秦立山轻轻拥抱了她:没错。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回到出租屋,秦立山从抽屉里取出准备好的辞职信,又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他写下亲爱的雅楠,然后停住了。
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秦立山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瘫坐在椅子上——父亲走了。
煤镇的葬礼简单而肃穆。十几个曾经的矿工来送行,他们佝偻的背影和压抑的咳嗽声让秦立山心如刀绞。整理父亲遗物时,他找到了那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的矿工名单已经增加到二十三人。
葬礼后的第三天,秦立山独自爬上煤镇后面的小山。站在山顶,整个镇子尽收眼底——废弃的煤矿、破败的家属区、小小的县医院。远处,一列运煤火车缓缓驶过,像条黑色的蛇蜿蜒在黄土高原上。
他拨通了马小军的电话:我决定了,一起干。
太好了!马小军的声音充满活力,正好有个机会,山西卫健委下周有个基层医疗设备采购会,我们可以——
但我有条件。秦立山打断他,我们要做一款专门针对尘肺病的早期筛查设备,价格必须是县级医院负担得起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认真的这类设备研发成本高,市场却很小…
我爸本子上有二十三个名字。秦立山看着远处的煤矿,这只是开始。全国有数百万尘肺病患者,他们大多在基层,得不到早期诊断。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马小军笑了:行啊老秦,没想到你还有点理想主义。我认识太原一家医疗技术公司,也许可以合作开发。
挂断电话,秦立山从包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已经签字的辞职信,另一封是写给许雅楠的分手信。他本打算回上海当面交给许雅楠,但现在觉得没必要了。有些告别,越简单越好。
夕阳西下,煤镇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秦立山站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矿井口,把两封信一点点撕碎。纸屑随风飘散,像一群白蝴蝶飞向远方。
手机震动,是许雅楠发来的消息:我们谈谈好吗
秦立山没有回复。他转身走向山下,背影在夕阳中拉得很长。明天,他将正式告别康宁医药,告别许雅楠,告别过去六年建立的一切。这个决定很痛,但很清醒。
就像父亲说的,他终于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终章
归途
煤镇的天空难得湛蓝。秦立山站在新建的职业病防治中心楼顶,看着工人们悬挂新晖医疗慈善基金会的铜牌。五年前那个泡面度日的创业公司,如今已是市值三十亿的上市公司。而这里——他父亲和无数矿工付出生命的地方——终于有了一家像样的医院。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秘书发来的消息:秦总,许博士的航班已经落地,正在前往煤镇的路上。
秦立山嘴角微微上扬。许雅楠——现在是许博士了,两年前从美国学成归国,成为职业病防治领域的专家。他们在一个学术会议上意外重逢,当时她站在演讲台上,投影仪的光打在她知性的短发上,讲解的正是尘肺病早期干预方案。
秦总,剪彩仪式准备好了。助理在楼梯口提醒。
大厅里挤满了人——曾经的矿工、镇上的居民、媒体记者。秦立山看到角落里站着几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那是父亲的工友们,他们的肺里还残留着煤镇地下的黑暗。
麦克风调试的刺耳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各位领导,各位乡亲...秦立山的声音在宽敞的大厅里回荡,这座防治中心将免费为所有矿工提供尘肺病筛查和治疗...
掌声中,他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从后门进入。许雅楠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像大学时代那样把头发别在耳后。她找了个角落站定,冲他微微点头。
剪彩结束后的参观环节,许雅楠主动走到一台设备前:这就是你们研发的便携式低剂量CT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巧。
周博士的杰作。秦立山示意身旁的技术总监,成本只有市面同类产品的三分之一,特别适合基层筛查。
许雅楠的手指轻轻抚过设备外壳:我在约翰霍普金斯时就关注你们的专利了。没想到...她停顿了一下,没想到你真的做到了。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秦立山熟悉的光芒——那种对知识的渴求和专业的热忱。六年过去,岁月在她眼角留下细纹,却也让她的眼神更加清澈坚定。
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秦立山突然说。
他们驱车来到废弃的煤矿区。夕阳下,生锈的井架投下长长的阴影。秦立山领着许雅楠走到一处小土坡,那里立着一块简单的石碑:纪念所有为煤镇付出生命的矿工。
我爸的名字在最上面。秦立山轻声说,这块碑是防治中心第一个项目。
许雅楠蹲下身,手指轻触石碑上凹凸的文字: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父亲是怎么走的。
呼吸衰竭。尘肺病晚期。秦立山望向远处的井口,他走前给了我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二十三个工友的名字。现在,这二十三人都在这块碑上了。
暮色渐浓,风吹动许雅楠的发梢。她突然说:我父亲去年去世了。肺癌。
秦立山一怔: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许雅楠直视他的眼睛,直到最后都在等我找个'门当户对'的丈夫。
一只乌鸦落在井架上,发出刺耳的叫声。秦立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我看了你所有的采访。许雅楠转向远方,你说创业最大的动力是想让更多矿工不用像我父亲那样死去。她纠正道,你以为你说的是你父亲。
秦立山心跳加速: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关于你的所有事。许雅楠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包括我当初多么愚蠢。
回程的车里,许雅楠突然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那家本帮菜馆,你紧张得打翻了水杯。
秦立山微笑:记得。你当时嘲笑我的西装像借来的。
其实很帅。许雅楠看向窗外,我只是不习惯承认自己被一个煤矿小子吸引了。
车停在防治中心门口。许雅楠没有马上下车:我申请了这里的医疗总监职位。董事会已经通过了。
秦立山握方向盘的手一紧:为什么
因为这里需要我。许雅楠终于转头看他,也因为...我需要弥补一些遗憾。
月光下,她的轮廓如此清晰又如此脆弱,像煤镇冬天窗户上的冰花,美丽而易碎。
新晖医疗上市一周年庆典在上海举行。秦立山站在酒会角落,看着衣香鬓影的宾客们。六年前,他还是个连红酒都不会品的乡下小子;如今,他能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地切换三种语言交谈。
秦总,好久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徐总依然穿着唐装,手里的佛珠换成了更名贵的小叶紫檀。他脸上堆着笑,眼里却藏着刀:听说你们在山西拿了政府大单年轻人后生可畏啊。
托您的福。秦立山举杯示意,要不是当年您抢走卫健委那个项目,我们也不会想到开发自己的产品。
徐总的笑僵在脸上。这时马小军端着香槟凑过来:徐总!听说康健最近股价不太妙啊
等徐总悻悻离开,马小军撞了下秦立山肩膀:爽!看那老狐狸的脸色。他西装革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满嘴跑火车的销售,而成了新晖的营销副总裁。
酒会结束,秦立山独自站在公司总部落地窗前。陆家嘴的灯火像一片星辰大海,而他就漂浮在这片璀璨之上。手机屏幕亮起,是许雅楠发来的照片——煤镇防治中心接诊的第一个小患者,一个矿工的孙子,正对着镜头比耶。
体检全部正常,他永远不会得尘肺病了。许雅楠的留言写道。
秦立山久久凝视着照片里孩子纯真的笑脸。他突然明白,这才是他奋斗的意义——不是摩天大楼里的办公室,不是市值数字,而是千里之外那个曾经被遗忘的小镇里,一个孩子可以自由呼吸的未来。
半年后,秦立山做了一个令业界震惊的决定——将新晖医疗总部迁回山西。他在采访中说:我们服务于基层,就应该扎根基层。
搬迁前最后一个周末,他带许雅楠去了上海他们第一次约会的那家餐厅。餐厅还在,老板却已换了人。
味道不一样了。许雅楠尝了口红烧肉。
我们也不一样了。秦立山给她斟茶。
许雅楠突然放下筷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
因为防治中心
因为你。许雅楠直视他的眼睛,因为这六年我见过那么多精英才俊,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服务员送上甜点,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秦立山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带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块煤精——煤镇特有的黑色矿石,经过打磨后能看见里面金色的纹路。
我小时候,父亲说这种石头是地下的太阳。秦立山将矿石放在许雅楠掌心,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我的太阳。
许雅楠的眼眶红了:土死了。但她紧紧攥住了那块煤精。
新晖医疗山西总部开业当天,煤镇下了第一场雪。秦立山在剪彩仪式上宣布成立矿工子女教育基金,台下掌声雷动。仪式结束后,他独自走到父亲的坟前,放下一束白菊。
爸,我回来了。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像父亲轻柔的抚摸。
远处,许雅楠撑着伞向他走来。她怀里抱着个文件盒:整理防治中心档案时发现的。你父亲那本名册后面还有几页...
秦立山翻开泛黄的纸页,发现是父亲歪歪扭扭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山子有出息了,在上海大公司当经理。等他回来,要带他去新开的面馆,加两份牛肉...
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三天。
许雅楠轻轻握住他颤抖的手:他很为你骄傲。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煤镇每一寸土地,也覆盖了矿井、矿渣和所有陈年的伤痛。秦立山站在雪中,看着远处防治中心明亮的灯光和嬉戏的孩子们,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终于明白,人生不是逃离,而是回归;成功不是遗忘,而是铭记;爱不是占有,而是共同成长。
走吧。许雅楠拍拍他肩上的雪,周博士说有个新技术想跟你讨论。
秦立山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转身与她并肩走向灯光处。在他们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