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到秦雪,是在小学二年级那个闷热的午后。老旧的风扇在天花板下吱呀转着,吹不散教室里的喧嚣。班主任李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走进来,像投入池塘的一颗石子,瞬间让整个班级静了下来。
那女孩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粉色连衣裙,怯生生地站在讲台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角。阳光从窗户斜斜地打进来,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翘,像年画里的娃娃,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皮肤不是那种苍白的冷白,而是带着健康光泽的暖玉色,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天然的粉润。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秦雪,李老师笑眯眯地介绍,大家要和新同学好好相处。
目光像无数细小的探照灯,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我清楚地看到前排那个最调皮的男生,张大了嘴巴,忘了手里的弹弓。
秦雪,你就坐林小满旁边吧。李老师指了指我身边的空位。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放下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旧书包。坐下时,她偏过头对我笑了笑,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那一刻,我闻到她身上有淡淡的肥皂清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我叫秦雪。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哼。
林小满。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心里第一次觉得这名字土气。和她一比,我就像地里灰扑扑的野草。
我们就这样成了同桌。秦雪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文静,熟悉之后,她其实是个爱笑爱闹的姑娘,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声音清脆。她的学习中等,但字写得极其工整,画画尤其好,美术课的作品总能被老师挑出来,贴在教室后墙的优秀作品栏里,引来一片小小的惊叹。
小学那几年,秦雪的美丽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虽然引人注目,但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男生们顶多是下课时故意从她座位旁跑过,或者偷偷往她文具盒里塞糖果。女生们虽然羡慕,但也乐意拉着她一起跳皮筋,分享零食。她就像一颗被大家小心呵护的漂亮玻璃珠。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五年级升六年级的那个暑假。仿佛一夜之间,魔法降临,秦雪彻底长开了。婴儿肥褪去,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脸型变成了精致的鹅蛋脸。眼睛更显深邃,像盛满了星光。个子也猛地蹿高了一截,身形开始有了少女的窈窕。走在校园里,她不再仅仅是漂亮,而是惊艳。
小满,你有没有觉得,一天放学,秦雪挎着书包,有些困扰地对我说,最近总有些不认识的男生在我们教室门口晃
我点点头,实话实说:他们都是来看你的。
秦雪皱起小巧的鼻子,那神情不像得意,反而有点烦恼:上星期,还有个初中的男生拦住我,问我叫什么名字。吓得我赶紧跑了。
她那时候,还不太明白这份突如其来的美丽,将给她带来怎样汹涌的暗流。我们依旧像从前一样分享着小秘密,讨论着新出的动画片,烦恼着解不出的数学题。只是,周围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二)
幸运的是,初中我们又分到了同一个班,初一(三)班。开学那天,秦雪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走进教室,长发束成一个清爽的马尾。我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声,还有男生们故作镇定的咳嗽。
天啊,那是秦雪怎么越来越好看了!有女生在小声议论,语气里掺杂着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年轻男老师,姓刘。排座位时,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秦雪安排在了教室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我坐在她斜后方,每天都能精准地统计出,有多少道目光,或明或暗,在她身上流连。
不到一个月,初一(三)班有个绝世美女秦雪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传遍了整个年级,甚至扩散到了初二初三。
秦雪的课桌抽屉,成了情书和匿名纸条的重灾区。各种零食、小玩意儿也时常莫名其妙地出现。
小满,今天又有人托同学给我递纸条了,午休时,秦雪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写得乱七八糟的,我都不敢看。扔掉又怕别人说我高傲,不扔掉,我看着就烦。
那就攒着,期末当废纸卖。我开玩笑,试图逗她开心。
她却摇摇头,眼神里有我当时不太懂的忧虑:我现在走路都要低着头。稍微和哪个男生多说两句话,第二天保证有流言蜚语出来,说我跟他怎么怎么样了。
她的担忧很快应验。班里有个叫王丽的女生,长相普通,成绩也一般,但家里条件不错,总有几个跟班。一次课间,我去厕所,隔着门板听到王丽尖利的声音:秦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一张脸吗整天装得跟圣女一样,谁知道背地里勾搭了多少男生!
就是就是,你看她那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另一个女生附和。
我气血上涌,猛地推开隔间门: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王丽显然没料到我会在,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哟,护花使者来了林小满,你别被她骗了,这种狐狸精最会装可怜。
我气得发抖,正要冲上去理论,秦雪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轻轻拉住了我的胳膊。她脸色平静,甚至还对王丽她们笑了笑:我们走吧,小满。跟她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被她拉走了,心里又气又急:秦雪,你怎么不骂她们
秦雪叹了口气,声音很轻:骂了又能怎么样她们只会更起劲。这种事,越理会越麻烦。
我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第一次感觉到,美丽对她而言,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沉重的铠甲,让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初二那年,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学校里那几个以打架斗殴闻名的刺头,也开始将目光投向秦雪。其中最难缠的,是一个叫张强的初三学生。他个子很高,留着当时流行的长刘海,眼神总是带着一股痞气,据说在校外也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人。
张强开始有事没事地出现在我们班教室门口,或者在放学路上偶遇我们。
秦雪,周末有空吗哥带你去看电影。一天下午,张强又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嬉皮笑脸地拦住了我和秦雪回家的路。
秦雪攥紧了书包带子,低着头:不去,我要回家写作业。
哟,还挺爱学习张强嗤笑一声,语气变得不善,装什么纯啊听说你跟二班那个小白脸李浩走得挺近他有我能打吗说着,他竟然伸手去拽秦雪的书包。
我吓得腿都软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秦雪却猛地抬起头,用力甩开了张强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滚开!你再骚扰我,我就去告诉校长和教导主任!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平日的温和,只有冰冷的愤怒和决绝。张强似乎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行,秦雪,你给我等着!说完,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秦雪一直沉默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快到她家楼下时,她突然停住脚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小满,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长得普通一点,就像你一样。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那一天,我才朦胧地意识到,美丽这件礼物,标价或许远超她的承受能力。
那次冲突之后,关于秦雪的流言蜚语,像夏日疯长的野草,迅速蔓延开来。内容也越来越恶毒。装清纯、私生活混乱、脚踏几条船……甚至有人编造说,看到她在校外和不同的男人搂搂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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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们的体育老师,赵老师,似乎也对秦雪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
赵老师三十岁出头,是学校里公认的少女杀手,高大英俊,篮球打得好,据说家里还有点背景。很多女生偷偷喜欢他,把他当成偶像剧男主角。但他有个很不好的名声,特别喜欢对班上漂亮的女生动手动脚,美其名曰指导动作、纠正姿势。秦雪,无疑成了他新的,也是最显眼的目标。
体育课成了秦雪的噩梦。只要是赵老师的课,他的目光就像黏在她身上一样。自由活动时,他会特意走过来,找各种理由和她说话。做准备活动,他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胳膊。最过分的一次,是练习跑步起跑姿势。
秦雪,你这个姿势不对,重心太高了,来,我帮你调整一下。赵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嘈杂的操场上清晰地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他走到秦雪身后,双手直接按在了她的腰臀连接处,用力往下压。我看到秦雪的身体瞬间僵硬,脸刷地一下白了,嘴唇紧紧抿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屈辱。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脱离了他的掌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老师,我自己来就好。
赵老师的手还悬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好,那你自己注意体会。
那节课剩下的时间,秦雪一直低着头,躲在队伍的最后面,脸色苍白得吓人。下课铃一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教室,连我都来不及叫她。后来我才知道,她直接去了医务室,跟校医说自己肚子疼得厉害,要请假回家。
从那天起,秦雪开始了漫长的体育课请假史。头疼、肚子疼、脚扭伤、感冒发烧……各种理由层出不穷。起初老师还批,后来次数多了,体育委员去请假,赵老师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了,让她去吧,别影响大家上课。
秦雪的频繁请假,在女生中间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议论。
凭什么她可以不上体育课就因为长得好看
我看她是故意的吧,想偷懒。
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见赵老师呢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一次,在水房打水时,我又听到王丽和她的跟班在嚼舌根,说秦雪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勾引赵老师,现在玩脱了,才不敢去上课。
我忍无可忍,把水壶重重地墩在水池边,转身怒视她们:你们知道赵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吗他对秦雪动手动脚,秦雪是在保护自己!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八道!
王丽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但随即又露出那种惯有的、混合着轻蔑和嫉妒的笑容:哟,林小满,你倒是清楚得很嘛。怎么,你也想被赵老师‘指导指导’
周围几个女生哄笑起来。我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在她们根深蒂固的偏见里,美丽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无论秦雪做什么,都会被解读为别有用心。
流言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秦雪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只有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偶尔流露出一点原本的活泼。她开始害怕与人对视,走路总是低着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成绩也开始下滑,尤其是需要逻辑思维的数学和物理,从原本的班级前十,一路掉到了中下游。
小满,一个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秦雪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抱着膝盖,声音低得像叹息,我爸妈说了,如果这次期末考试,我考不进年级前一百名,就要给我转学。
转学转到哪里去我心里一紧。
不知道,可能是县城那边的私立寄宿中学吧。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声音闷闷的,其实,我有点想转学了。真的。在这里,我感觉每天都像在走钢丝,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个表情,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太累了。
我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别听那些人的,秦雪。她们就是嫉妒你长得好看,嫉妒你什么都比她们强。
秦雪抬起头,苦涩地笑了笑,眼眶微微泛红:可是小满,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这张脸,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安安心心地学习,交几个真心的朋友,不用每天提心吊胆
她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啊,如果她不那么漂亮,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更轻松、更寻常的青春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小学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的秦雪,想起她偷偷在作业本上画小人儿,想起她考试没考好时偷偷抹眼泪,想起她为了一只流浪猫淋雨……她明明和我们一样,是个有喜有忧、有优点也有缺点的普通女孩。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着她的外貌,用最苛刻、最恶意的眼光去审视她,甚至剥夺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权利
期中考试前夕,一个周末返校的周一早上,秦雪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她剪掉了那一头标志性的、乌黑亮丽的长发,换成了一头干净利落的齐耳短发。
当她走进教室时,整个班级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短发的秦雪,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英气和倔强,像电影《罗马假日》里的赫本,有种别样的清爽和俏皮。
秦雪,你疯了这么好看的头发怎么舍得剪同桌的女生惊呼。
秦雪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发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洗头方便。
我走到她身边,由衷地赞叹:秦雪,你这样真好看,像个小精灵。
她冲我眨眨眼:是吗那以后我就走精灵路线了。
让我惊讶的是,剪掉长发这一招,竟然真的起到了一些效果。至少,赵老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大概在他看来,短发的女生,吸引力终究是打了折扣。而那些关于她狐狸精的流言,似乎也因为这形象上的巨大转变,暂时失去了攻击的靶心。
那段时间,秦雪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她开始重新专注于学习,上课认真听讲,下课也主动去问老师问题。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她竟然考了班级第十五名,数学成绩也及格了。
太好了秦雪!你真棒!我替她感到高兴。
她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眼底有光在闪动:也许,我真的可以靠自己,不用转学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和她开玩笑。就在我们都以为风波渐渐平息,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可怕的意外发生了。
那天下午放学,轮到我和秦雪值日打扫教室卫生。我们刚把地拖干净,准备锁门离开,教室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张强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堵在了门口,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哟,秦大美女还没走呢张强斜靠在门框上,目光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秦雪,听说你为了躲赵老师,把头发都剪了啧啧,真是用心良苦啊。
秦雪抓紧了手里的扫把,身体微微发抖,但还是保持镇定:你们想干什么我们要锁门回家了。
别急着走嘛,张强慢悠悠地走进来,绕着秦雪转了一圈,语气带着一种恶意的戏谑,我就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赵老师啊,上个星期骑摩托车,跟一辆大卡车撞了,听说伤得挺重,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我和秦雪都愣住了。
张强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反应,继续说道:最逗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听说他撞坏了脑子,失忆了!连他自己老婆孩子都不认识了!他顿了顿,凑近秦雪,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啊,他偏偏还记得学校里几个最漂亮的女生的名字——其中,就有你,秦雪。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我看到秦雪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在颤抖。
张强欣赏够了她的恐惧,才直起身子,懒洋洋地摆摆手:所以你看,长得太漂亮,也不全是好事,对吧说不定啊,人家醒过来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呢。
说完,他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带着他那两个跟班扬长而去,留下我和秦雪,站在空旷而寂静的教室里,如同两尊被恐惧冻住的雕像。
过了好久,秦雪才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身体软软地靠在课桌上,双手捂住了脸。我走过去,轻轻抱住她不住颤抖的肩膀。
小满,我害怕……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只是长得比别人好看一点而已啊……
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校服,滚烫而苦涩。那一刻,我无比痛恨那些因为嫉妒而散布流言的人,痛恨那个滥用职权骚扰学生的老师,痛恨这个只看脸、却对美丽背后的痛苦视而不见的残酷世界。
那天之后,秦雪请了整整三天的病假。再回到学校时,她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不再刻意躲闪别人的目光,也不再试图融入任何群体。她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不再理会任何人的议论,也不再参与课间的闲聊打闹。她像一个透明的影子,穿梭在喧嚣的校园里,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埋首于书本之中。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那天,阳光刺眼。秦雪平静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地址。
我要转学了,小满。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爸妈已经联系好了邻县的一所全封闭寄宿中学,下个学期就过去。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那…那我们以后不是很难见面了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但失败了:没关系,等我安顿好了,给你写信。她顿了顿,看向窗外,也许换个环境,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吧。
我紧紧地抱了抱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哽咽的:你要好好的,秦雪。
嗯。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你也是。
秦雪转学前的一个星期,学校组织了一次为白血病儿童募捐的活动。班长拿着捐款箱挨个收钱,大部分同学都是捐几块钱、十几块钱意思一下。轮到秦雪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轻轻放进了捐款箱。
我惊讶地看着她。我知道,秦雪家境并不富裕,这五十块钱,几乎是她攒了小半年的零花钱。
你怎么捐这么多趁着班长走开,我悄悄问她。
秦雪没有看我,目光投向窗外操场上奔跑嬉闹的身影,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常的郑重:因为…我常常会想,如果有的选,我宁愿自己长得普普通通,但身体健健康康,也不想要这份带来无穷无尽麻烦的美丽。那个生病的小女孩,她一定比我更难受,更需要帮助。
校广播站念感谢信的那天,当广播员念到初二(三)班秦雪同学捐款五十元时,教室里一片安静。我看到秦雪的脸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闪过一丝久违的、纯粹的光芒。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流言和骚扰困扰的校花,而是一个善良、柔软、会为他人不幸而感同身受的普通女孩。
秦雪最终还是走了。她离开的那天,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就像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开。只是在我的课桌抽屉里,留下了一本她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扉页上用她那娟秀工整的字迹写着:
小满,愿你的世界,永远像童话一样美好。——秦雪
后来,我们断断续续地通过书信联系。她在信里说,新的学校管理很严格,虽然还是会有人因为她的外貌而特别关注她,但至少没有了那些明目张胆的骚扰和恶意的流言。她可以安下心来学习,成绩也稳定在中上游。信的末尾,她总会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学习怎么样,仿佛我们还是当年那个坐在同一张课桌前,分享着彼此小秘密的女孩。
高中,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而秦雪,按部就班地读完了那所寄宿中学,考上了一所普通的旅游专科学校。她在信里告诉我,她想做一名导游。
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小满,她写道,去那些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也许在广阔的天地间,在陌生的面孔中,我才能真正找到我自己,而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秦雪’。
再后来,我们各自经历了高考、大学、毕业、工作……生活的洪流将我们冲向不同的方向,联系渐渐稀疏,直至中断。只是偶尔,在某个深夜,或者看到某个与她相似的背影时,我还会想起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眼睛像星星一样亮的女孩,想起她因美丽而承受的那些不为人知的重量。
(三)
再次听到秦雪的消息,是在大学毕业后很多年,一次偶然的初中同学聚会上。彼时,我们都已褪去青涩,在社会的熔炉里摸爬滚打,脸上刻着时光的印记。
酒过三巡,有人聊起了当年的风云人物。自然而然地,话题就落到了秦雪身上。
哎,你们还记得秦雪吗当年咱们学校的校花!一个男生感叹道,语气里依然带着一丝惊艳。
怎么不记得!那可是咱们这届的神话人物啊!另一个男生接话,听说她后来去当导游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时,王丽——当年那个最爱传秦雪闲话的女生,如今已嫁作人妇,略显发福,但眉眼间依然带着那份精明——端着酒杯凑过来说:我知道!我前两年去云南旅游,碰巧跟的就是她的团!你们是没看见,她现在可厉害了,金牌导游!说话一套一套的,特别能干!
真的假的她还那么漂亮吗有人好奇地问。
漂亮是漂亮,不过……王丽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怎么说呢,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没那么……仙气飘飘了可能是生了孩子吧,看着挺接地气的。哦对了,她结婚了,嫁了个摄影师,还生了个女儿,挺可爱的。
哇,人生赢家啊!有人羡慕地说,果然长得好看就是命好,事业家庭双丰收。
王丽撇撇嘴,语气有些酸溜溜的:那可不一定。我听她团里的人说,她老公就是个搞艺术的穷光蛋,全靠她一个人挣钱养家呢。而且啊,干导游这行多辛苦,风吹日晒的,我看她皮肤都没以前好了,眼角还有细纹呢。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他们口中的秦雪,似乎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既重合,又疏离。我无法想象那个曾经连和男生多说句话都害怕的秦雪,如今能言善辩地在游客面前侃侃而谈。也无法想象那个视美丽为负担的女孩,最终会选择一个风吹日晒、抛头露面的职业。
聚会快结束时,王丽大概是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说:林小满,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我皱了皱眉,不太想听。
她却不管不顾地凑到我耳边:当年那些关于秦雪的谣言,什么勾搭老师,跟校外混混鬼混……好多都是张强那伙人故意编出来散布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心里一动:为什么
因为张强追秦雪没追上,恼羞成怒呗!王丽嗤笑一声,还有啊,那个二班的李浩,就是当年传说跟秦雪谈恋爱的那个,其实也是他散布的!他暗恋秦雪好久了,看秦雪不搭理他,又被张强他们欺负,就因爱生恨,故意败坏她名声!你说这些男的,是不是都贱得慌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原来,那些曾经像毒蛇一样缠绕着秦雪,让她痛苦不堪的流言蜚语,竟然源于如此龌龊的嫉妒和报复。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同学,却在无知中,成了这些恶意的传播者和帮凶。
聚会结束后,我独自走在深夜的街头,心情复杂。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小满,是你吗我是秦雪。刚刚看到同学群里有人发聚会照片,看到你了。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愣住了,手指有些颤抖地回复:秦雪真的是你!我很好,你呢
很快,她回复过来:我也挺好的。听说今天同学聚会了真遗憾我带团没能参加。改天有空,我们单独聚聚我请你吃饭,顺便跟你好好聊聊,当美女的真实感受——既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幸运,也不像他们口中说的那么悲惨。
看着屏幕上那熟悉的语气,我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在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身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
我笑了笑,回复她:好啊,我等着。不过,饭我请。顺便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把我那本《安徒生童话》还给我
手机屏幕亮起,是秦雪发来的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
那一刻,我知道,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生活投下多少阴影,那个曾经因美丽而困扰的女孩,终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晴空。而美丽,或许曾是她的枷锁,但最终,也化为了她对抗世界、拥抱生活的铠甲。正如安徒生童话的结局,历经磨难的公主,终会找到属于她的幸福,即使那幸福,并不如童话般完美无瑕。
而我,作为她青春岁月的旁观者和见证者,也终于在迟到的理解中,与那段充满误解和遗憾的过往,达成了和解。美丽无罪,有罪的是那些凝视美丽时,所附加的欲望、嫉妒和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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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