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池》番外篇:《帝燕篇》
雨夜。
荒无人烟的远郊山林中,远远近近的山峦,深深浅浅的积水,都被暴雨模糊了轮廓,唯有一处衰败破旧的茅屋里燃着摇曳炽热的火光。
急促的脚步踩在泥泞之中,溅起一簇又一簇的水花。
坐在篝火旁的幽池正在蓄柴,忽一抬眼,目光落在门外的那道狼狈身影上。
是一名全身被淋湿的妙龄女子,她揉搓着自己的双臂,瑟瑟发抖地打量着屋内火苗,又怯生生地看向幽池,嘴唇苍白,微微开启。
尊驾,可否让奴家进去避避雨呢
幽池漠然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冷淡一句:不可。
妙龄女子苦苦哀求起来:奴家不会叨扰尊驾的,只要允许奴家在篝火旁烤一烤……这外面暴雨连天,夜深无人,还请尊驾可怜可怜。
幽池并不言语,一双眼睛落在女子的脸上,这一次,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魂魄。
妙龄女子见幽池没有再拒绝,立刻趁热打铁般地提出:奴家可以拿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来和尊驾做交换,奴家保证,烤干了身上的衣衫就会离开。
幽池平静地问:你有什么东西值钱
她思忖片刻,双眼一亮:奴家有一个故事,是奴家的陈年旧事,讲出来给尊驾解这雨夜烦闷。
若是寻常人听见这说法,怕是要捧腹大笑,区区一段旧事,竟也成了值钱物件儿
可幽池并非凡夫俗子,他一直在等她主动说出这交易,也终于点头同意道:好吧,你进来吧。
妙龄女子露出感激的笑意,她将鞋底的泥泞在门槛处踩了踩,然后才迈着碎步进了茅屋。
围坐在篝火前后,没过一会儿,她凄冷惨白的脸庞就被火光映衬出了血色。
幽池手里握着柴枝,缓缓地剥着火苗,毕剥声跳跃着零碎的火星,他听见那女子感慨地说道:尊驾的虎口有着厚茧,一定是常年练剑,就像是奴家之前的主子……她按照约定,同幽池说起了自己的陈年旧事,乌黑的瞳中映着火焰,她的声音显得空旷缥缈。
奴家曾是皇宫中的一名宫女,是负责侍奉在质子平川宫里的。平川质子就是奴家的主子,他原本是敕勒的王子,年仅十岁就被从家乡送来了大夏王朝,也许是皇帝对身为幼子的他有一丝怜悯,才安排了许多年龄相仿的宫人陪伴他长大。而奴家,便是其中之一……
那是发生在距今有一段时日的过往了。
当时,被选进质子府做差的她也不过十、一二岁,犹记得的那日天气冷涩,没有日光,蒙蒙白雾将烧得乌黑的宫墙渲染出一股阴寒之气。
所有被选进那宫中的侍女们都低垂着头,步伐极快,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脚下这冗长得仿若没有尽头的石路青砖。
这里明明是皇宫,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可无论是谁走在其中,都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权势碾压成泥。
引着宫女们前去质子府的管事走在前头,负手拢袖,冷声交代:等见了世子,不准提起‘质子’二字,更不准提起‘敕勒’,谁人记不牢,当心被拔去了舌头!
侍女们顺从地连连点头,很快便听见管事停住了脚,已是到了质子府。
门前的守卫扯长了音线道:临安监崔管事到——
啷当响声过后,府院大门打开,一股子苍凉气息扑面而来,侍女们悄悄抬头去看,质子府内大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可也空得满是脚步回声。
当年只有十三岁的质子府主人平川,正站在别院里赏枫。
彼时的他只罩着一件单衣,凝望着院外飘飘落落的赤红枫叶,听见身后传来请安声,一转头,便看见了崔管事带着若干侍女来供他挑选。
平川的脸上无喜无怒,垂着眼睫,像是个没有情绪的瓷偶。他随手点了几个宫女入府,其余的会被发配去下一个皇子的府院。
留下来的都是一些与平川年岁相仿的,她们要负责照顾平川的起居、衣食,还要帮平川伺候好两条狼犬。
一条叫巫琸,是母狼,另一条叫维赛,是公狼,它们在当年随平川来朝时还只是毛茸茸的幼崽,如今已经长成身形巨大的黑狼,据说,之前有侍女喂食时被维赛咬断了一只手,而平川不仅没有命人救下挣扎在血泊中的侍女,还默许两头狼犬去分食了那倒霉的奴婢。
有关平川的传闻,大抵都是这种沾染了血腥的不美好。
可见,他身在异乡的日子并不好过。
由于是质子,虽然保留着异域皇族的待遇,可作为一个异族人,他在更为文明、富庶的大夏皇宫中自然要受尽旁人冷待。
不过是在节日前夕去给皇帝请安,路过花园庭院时,也要引得妃嫔、皇子们的窃窃私语。
平川心中知道,那些人都在投来冷眼与嘲笑,他们掐着不放的是自己母亲与皇帝之前的一段过往秘辛,哪怕他也是在来到大夏之后才得知的——当然,那只会令他对这座皇宫更加憎恨。
恨从何来呢
是从皇帝威胁他的父亲敕勒王开始,还是从他独自一人被送到大夏维护两族安宁开始
平川无数次地思忖着,为何偏偏是他又为何要让一个少年来肩负两族大任
无数个夜晚,他站在皇宫大殿上望着连绵起伏、层叠如浪的红砖红瓦,心中想的全部都是:若大夏亡了,他便能回去敕勒,再无人能入侵他族,至此百姓安居、他乡无战。
狗皇帝真是该死。
平川自然恨极了那狗皇帝,若无大夏,他还会好端端地做着他的世子,怎会沦落成低人一等的质子呢
我应该卧薪尝胆,才能步步为营。平川说这话的时候,是躺在青楼花魁芷宴床上的。
那一年,他已年满十四,整日出宫玩乐,流连在各路女子的床榻间。
芷宴年长他五岁,是最为疼惜他处境的,也是唯一清楚他心思的。她知他是质子,也是世子,更知他身在皇宫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无所依靠,即便能与她诉说心中不满,可她这样阶层的人,连帮他分忧都是极限。
世子是否要考虑一下娶妻生子呢芷宴趴在他身边,纤纤手指绕在他裸露的臂膀上,轻柔地抚着他,皇室早成家,十四岁,理应婚配良人了。且你有了妻,有了子,在皇宫里头才算真的有了归宿。
平川冷笑,你要我和大夏女子生儿育女笑话。
可你总归要留在大夏许久,不给自己找些念想的话,未来活着只会更加艰难。
芷宴说的没错。
她虽出身风尘,却见解透彻,这也是平川能与她稍微谈上几句心里话的原因。
随着时间流逝,宫中一潭死水的生活也令平川开始动摇,他虽然恨大夏,恨皇帝,却也的确缺少活着的念想,他开始思考自己该如何改变这局面,至少,他也想让狗皇帝尝尝和自己一样痛苦的处境。
然而想要接近皇帝,仅凭质子的身份是不足以维系的,平川很清楚要迈出更深的一步,可这念头才刚刚萌生,便被突如其来的惨剧摔成了碎片。
那是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年满十五岁,这在大夏是非常重要的年岁,代表他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作为奖励,皇帝允许他在异乡的亲人前来探望他一面。
平川心中欢喜,他第一次对狗皇帝岳峰产生了一丝感激,也正是这不该存在的感激,才害得他满心的期许支离破碎。
那被他亲自选中的人,是他的兄长。
在前往大夏来与他相会的路上,兄长遭到暗杀,惨死。
平川早早做好了迎接的准备,那日,他带着皇帝钦派的侍卫,身骑高马,和兄长之间只隔着一条河,二人已然能望见彼此,平川眼里显现激动,他用敕勒语呼喊兄长,兄长也挥舞手臂,回应着他。
然而山林之中飞出一支狠绝地利箭,正中兄长胸膛。
平川惊愕之余,还未等呼喊出声,身后侍卫已经冲过来抓住他的马缰,神色紧张地说道:世子,快逃!
混乱之中,平川只能仓皇地随着侍卫奔逃,可跑着跑着,他听见身后传来刀光剑影的厮杀声、敕勒勇士拼死护驾的吼叫声,以及马车上传来的阿嫂那惊惧慌乱的哀哭声……
平川痛心地回头去望,只见长河岸旁,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已将兄长和他的敕勒勇士斩杀了干净,死不瞑目的阿嫂伏在兄长的尸首旁,在最后,黑衣人一把火燃起,连尸身都要一并烧个精光。
平川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他明明距离兄长那样近,却什么都做不到,他只能惊恐地逃,迎着呼啸的长风,踏着慌乱的绝望,以为这样就能逃过良心的撕扯。
等逃回了宫中,他才得知那些黑衣人是不满大夏与敕勒两族十年不战的民间组织。他们其中有流民,有海寇,都是被战争夺去了一切的亡命徒,所以他们见到敕勒族的人就要杀,见到独自离宫的皇室成员也要杀,平川逃过了这一劫,他的兄长却含冤于九泉。
而今日是害了兄长,明日便是害我了!兄长的死令平川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他甚至连皇帝岳峰赐给他的宫女侍卫们都不肯信,总怀疑他们会在饭食里下毒。
他将自己关在寝宫中,接连三日不肯见人,还疯疯癫癫地说着胡话,什么母妃知晓陛下这般对我吗莫非旧情当真不值得留恋吗我这般无欲无求,万万不要取我性命……
这些话传来传去,传出了质子府,也传到了皇帝岳峰的耳中。被安插在质子府的眼线将听见的、看到的都全部告诉了岳峰,还说平川质子已经自甘堕落、痴傻癫狂了。
岳峰品味着这些消息,沉默许久,交代一句继续盯着质子府后,便挥袖遣走了眼线。
打从那日开始,不管是哪个被派去质子府的眼线,禀回的内容都是一致的——平川成了行尸走肉,他再也不是当年初入大夏那意气风发的敕勒世子。眼里没有了狼性,更没有了杀意,如今的他,整日将自己麻醉在花天酒地、昼夜不分之中,还与婢女厮混、苟且。
这令原本那些将他当作是眼中钉的朝中权贵认为他已经再不具备任何威胁。
不过是一个不思进取、无谋无勇的小质子罢了,不过是亲眼目睹了兄长的死,便一蹶不振,这样懦弱的人,怎可能危害大夏王朝呢
唯独年岁与平川相仿的大夏六皇子钊锐怜悯其境遇。
他是当年接应平川入朝的皇子之一,由于寝宫相距不远,他也时常来平川府上探望。
在平川因兄长惨死、自我放逐的那段最为难熬的时日里,六皇子钊锐与其亲姐三公主芳芳多次前来,可皆因宫人那句世子疯癫发狂,不宜见人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直至平复了一段时间后,六皇子出征前,委托三公主多去照看平川。而那日刚好是平川失去兄长的第三十天,听说敕勒有古老的祖训,亲人会在死去的第三十日回来世间走上一遭,三公主担心平川过于沉溺悲伤而忘却祖训,便亲自提着红烛纱灯去了他府上。
已经很晚了,她推开平川的房门,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台白烛,火苗滟滟,平川趴在桌旁睡着了。他连衣衫也没解,手里还攥着一张油纸,上面写着敕勒语,芳芳猜想那是用来指引死去亲人回来的术语。
芳芳心疼平川,放下自己的纱灯,找到床榻上的薄毯为平川披上,忽然听见他梦呓出声,嘀咕的都是敕勒话,芳芳猜想他是在想念自己的家乡,因为父王母妃这样的发音与大夏很是相似,以及阿兄……而最后,他一定是在说自己很孤独,他说了好几遍,眼角甚至有泪水流了下来。
芳芳心中酸楚,就坐到他身边,覆住他的手掌,低声说了句:平川,你并不孤单,你有六弟,也有我……
等到天色将亮,平川缓缓睁眼醒来,发现三公主睡在自己桌旁,他吓了一跳,又见她握着自己的手,心中极为不安。正不知所措之际,芳芳也醒了过来,她睡得不太舒服,睁开眼睛看向平川,浅浅一笑,声音温柔得如同阳光晒过的溪水,轻轻流淌过平川的脸颊,只是一句:平川,昨晚睡得好吗
很久不曾有人关心过他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平川漠然地点点头,芳芳起身时又对他说:你府上有什么好吃的要人给咱们两个做点清淡的吃吧,今天的天气很好,吃完早膳一起去放纸鸢,如何
她站在旁门,逆着光,笑脸在温和的朝霞描绘下闪着纯净的柔光,和那些沾满了胭脂粉香的媚俗之流全然不同,平川静静地凝望着芳芳的身姿,他知道,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最温婉的女子。
宫里的娘娘和公主啊,现在都喜欢放这种样式的纸鸢了。说这话的人是自己府上的管事,他正和几名侍女将一条巨大的蝴蝶款式的纸鸢放飞到天上。
平川站在一旁,仰头望着飘浮在蓝天中的蝴蝶纸鸢,看了一会儿后,余光一瞥,悄悄地去看芳芳。她满眼期待地指着纸鸢飞起的方向,催促管事道:再放高一点,再高一点!
公主,这会儿的纸鸢都聚堆啦,凑得太近要打架的。管事小心翼翼地摇着线。
平川再度眯眼仰头,发现高空中不知何时又跟起了好几只纸鸢,有凤凰,有兰花,总共有七八个,而其中飞得最低、最小的纸鸢很是特别,看上去像一只小木舟,摇摇晃晃地飞来飞去,他心想那纸鸢尾部太小,很难乘风,说不定马上……
哎呀。三公主和侍女们都发出了惊呼,因为那木舟纸鸢到底是从空中坠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落在了质子府内。
平川俯身拾起了木舟纸鸢,发现是线断了,芳芳凑上前来看了看,低声念着: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正疑惑着,大门外传来了嘀嘀咕咕的窸窣声,平川提着纸鸢朝门旁走去,听见外头说着:
还是算了吧,小公主,这……这是那个质子府……不能去。
另一个声音有几分娇蛮,她不服气地哼道: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就是再歹毒、再可怕,本公主也只是进去取个纸鸢罢了,他总不会是妖怪、吃人吧
不行啊,小公主,咱们不能接近这里的,人家都说那个质子行径不端、举止失礼,恐怕不会好生招待咱们的……
你们要是怕,就在这等着我,本公主去去就回!话音落下,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要来砸门的。平川自然没给她机会,直接从里面打开大门,对方一个扑空,差点摔进他怀里。
后头的侍女倒吸一口凉气,不过是看了一眼平川的脸,就吓得纷纷低头。
而那自称本公主的姑娘感受到了头顶的阴影,她有些不安地缓缓抬头,撞上了平川的眼睛,那是双盛着水泽与凌厉的眼睛,眼角处勾勒出上扬的森冷,衬得他一张脸格外的不食人间烟火,仿佛山巅雪莲,隐于雾霭间。
那的确是燕燕第一次见到平川。
作为皇帝岳峰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她贵为掌上明珠,享尽一切宠爱,纵然是摘星得月、呼风唤雨的存在。世间的珍宝她悉数见过,却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双泛着淡淡靛蓝色的眼睛。
如同孤傲的狼,极尽危险,却也致命蛊惑。
燕燕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抬起手,袖中的龙涎香沾了春意,凝成一股袅袅雾气,飘散在燕燕眼前,她恍惚间深深去嗅,他却将纸鸢递向她,声音平和:是你的
燕燕一怔,眨眨眼,回了神,接过自己的纸鸢,乖顺地点点头:是我的……
平川夸赞一句:木舟样式的纸鸢很特别。
燕燕立即抬头,纠正他道:不是木舟,是舟船,还是夜光的,父皇特意要宫里最好的匠人做给我的,而且适合在夜晚放,父皇说,这纸鸢的名字叫作‘暗夜行舟’,最美不过了。
暗夜行舟。
平川低低笑了一声:只向明月。
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自然地弯起来,就是那浅浅的一个弧度,在刹那间弯进了燕燕的心里。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也没有躲闪,像嘱咐小孩子般地提点她说:这么贵重的纸鸢,别再弄丢了。说罢,便要关上大门,燕燕赶忙喊住他。
平川望着她,略有困惑。
我的名字是燕燕,你要记住啊。燕燕这样说完,得意且娇羞地笑着扭过身,又一步三回头地看向平川,然后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平川漠然地望着燕燕逐渐消失的背影,就像是在凝望着一轮掉入海渊深处的皓月,又像是在看他最讨厌吃的大夏皇宫才有的白糯粉丸子。他始终吃不惯那口味,甜得发腻,轻轻咬一口,蜜糖馅儿就流出来,齁甜,到最后令舌尖都发涩。
刚刚是燕燕妹妹吗三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平川关上门,回过头,问道:她是——
燕燕嘛,我最小的妹妹。她的母妃就是当今皇后,亲哥哥就是当今太子子晨。她和太子都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加之父皇对皇后也是敬重,皇后母家势大财雄,远不是其他妃嫔能匹及的,所以他们兄妹二人才是这皇城之中真正的明珠。三公主连说起燕燕的名字,都带着宠溺的语气,她比你还要小上一岁呢,是父皇最疼爱的小公主。
平川却也没有在意,随着芳芳走回府内,他只是想着要同后厨交代,做一些芳芳喜欢的吃食。
而回去了寝宫里的小公主燕燕正在命人将自己的舟船纸鸢挂在房中最显眼的位置,皇后诗妮前来约女儿去游园时,见她这样宝贝纸鸢,不由笑道:之前不是还嫌弃这纸鸢的样式不合你意吗这会儿又矜贵起来了
燕燕开心地扑向诗妮怀里,开心地笑道:因为这纸鸢是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啊。我喜欢这句诗,自然也就更喜欢起这纸鸢了。
皇后诗妮像是猜到了什么,抚着燕燕的脸颊,轻声问:谁教会你这句式的
燕燕也不隐瞒,竟有几分自豪地说:质子府的那个敕勒……平川是叫这个名字吗
听闻这名字,诗妮猛地变了脸色,竟是极为严厉地叮嘱起燕燕:不是和你说过,不准靠近质子府吗
燕燕从未见母后这般声色俱厉,有些被吓到似的失了语,诗妮不由地心疼起来,虽缓和了态度,嘴上却也不肯松口,警告般地对燕燕说:不准再有下次,这皇宫里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唯有质子府,再也不准靠近!
燕燕却替平川说起话来:可是母后,他不像是传闻中的那样轻浮傲慢,反而彬彬有礼,他不坏,你们不该这样对他。
这是诗妮最不想从燕燕嘴里听到的,她不容置疑地最后对燕燕说:只有这个,你必须听母后的话!
燕燕没再顶嘴,心里却不很服气。
她身为帝王岳峰最宠爱的小女儿,生来就手握金汤匙、玉如意。母亲是皇后,兄长是太子,舅舅是右丞相,她自小就在丰盛的爱意中长大,携着满身光辉与明媚,像是最浓烈绚烂的日出霞光。
可她也是乖巧的,母后不喜欢她靠近质子府,那她就偷偷地去,她不想做惹母后不高兴的事情,但也抑制不住想要去见平川的心情。
于是,当她第二天穿上最漂亮的回云暗纹裙时,侍女小甯瞬间就识破了她的意图,她劝阻公主不能乱跑,还说宫里最近不太平,燕燕才不听她的,小甯无奈地只能说出真心话:
公主,你是要去质子府吧昨天的纸鸢是个意外,但你今日要是去了,就真成了祸端了!
燕燕反驳她:怎就是祸端了我又没说要去见他,我就是……想去那附近转转而已!你不敢来哼,胆小鬼!
小甯担心皇后会责怪,也怕公主遭遇危险,只好硬着头皮和她一起去。
公主对我这么好,理当有难同当、有罪同受。
一主一仆来到了质子府门前,燕燕躲在石柱后面张望门口,见守门的侍卫一脸凶相,她不满地嘀咕着:都怪这些长得凶的侍卫,坏了质子府的名声。
质子府的名声不好么身后忽然传来疑问句,燕燕一惊,猛地转头去看。
逆光之下,平川的身形被镀上了一层金芒,他负手站立的姿容如同来自遥远洪荒世界,身后的海棠花衬着他雨过天青色的衣衫,遗世孤立的破碎感扑面而来,令燕燕心头一紧,某种情愫猛烈地从胸口中溢出,她甚至感觉得到自己的面颊发热,一定红得丢人。
我……我是路过这里的!燕燕答非所问,扭捏地拉着小甯说:都怪她要来这里,我、我没想来的!
小甯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听从公主数落。
平川的手里提着刚从宫外带回来的桂花糕,他随口问燕燕:既然路过了,我又恰巧有好吃的糕点,来我府上坐坐吧。
他没问燕燕喜不喜欢吃桂花糕,也不像旁人将她视作高高在上的、得宠的公主,他对她的语气极为平常,甚至还有一丝淡漠。燕燕想到昨天他看向三姐芳芳时的模样,那时,她拿着手中纸鸢刚好转回头来,见到质子府里还有三姐的身影,而他见到三姐会露出温和的笑脸。
燕燕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他的笑容。
于是,怀揣着那般雀跃的小心思,燕燕跟在平川的身后踏进了质子府,从她的绣鞋越过门槛的那一刻,裙摆拂过石地,如同登上了一艘不知要驶向何处的舟船。
而走在前方的他的背影,在树荫下头显得黯淡、遥远,那时的燕燕并不知道,那是船只即将触礁时的危险讯号。
她只记得天色很蓝,阳光柔暖,庭院的石桌上摆放着软糯的桂花糕,质子府的清茶十分好喝,平川说茶底有白莲,是敕勒做茶的特色。他还命人给燕燕呈上了家乡的牛肉咸沫,燕燕吃不惯,直吐舌头,没好气地说着味道怪,平川却非常纵容且宽慰地笑了,他望着燕燕说了句:你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在见到他笑脸的那一刻,燕燕心中忽然极为感动,她从没出现过这般坚定的念头——这个人的笑颜,是她梦寐以求的宝物,她想要占为己有,且是永远的、只属于她。
自打那天之后,燕燕出入质子府的次数越发频繁,渐渐地变成不分白天黑夜,以至于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宫内院,宫女侍卫们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不敢置信的同时也不得不改变了对待平川的态度——
最明显的是那些曾刁难过平川的宫人,他们开始变得谄媚、顺从,率先完成平川交托的事情,还会把食材送去质子府的时候,多添上一些他没要过的稀罕物。
就连平川经过平日里总过去的后花园时,那些时常议论平川的妃嫔也都主动与平川攀谈起来,言语中满是恭维,且句句不离燕燕二字。
其中最受宠爱的章贵妃都以一种极为感慨的语气恭贺起了平川:世子啊,否极泰来这四个字就是用来形容你的了,燕燕可是陛下最宝贝的公主了,你日后也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原来被得天独厚的公主爱慕,会为他的生活带来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自然清楚燕燕对自己的心思,她每一个期待的眼神,每一次含羞的低头,每一次携带借口而来的造访……聪明如他,又怎会不懂
女人嘛,都是一个样子的,青楼女子是,民间女子是,连最尊贵的公主也没什么例外。
在喜欢的男子面前,她们总是低微得生怕说错一句话,而平川很享受燕燕对自己的青睐,可他又从不开口承认过自己的心意,因为燕燕不敢问,他也就不必说,让这种拉扯维持得更久一些才是最好不过,燕燕越热烈,平川越冷漠,她的明媚滋生着他内心的黑暗,他在燕燕的爱意中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成就与快感。
就仿佛,他可以凌驾在那狗皇帝岳峰的头上了。
然而事情总有败露的那一天,燕燕被平川迷了心智这件事,终于还是传到了帝王岳峰的耳中。他本来还不信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会犯下这样的愚蠢错误,便找了个机会,同皇后诗妮一起引燕燕说出实情,结果燕燕很是反感父皇和母后对平川的针对,竟真的承认了自己对平川的爱慕。
这无疑触怒了帝王岳峰,他震怒不已,并忍痛关了小女儿禁闭,除非她答应再不见平川,不然,绝不会放她出来。
燕燕以绝食做抵抗,她仗着父皇和母后的宠爱,拿自己的性命威胁着疼爱她的双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是尊贵的帝王帝后,也见不得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日日消瘦。
但大夏与敕勒终究是敌对关系,质子的存在不过是减缓了战争的时间,可这种牵制极为脆弱,帝王岳峰决不允许、更不接受燕燕在日后沦为权力的牺牲品。
只是——若掌握好其中分寸,也能短暂地圆全燕燕的任性。
或许是帝王岳峰过于溺爱燕燕,又或许是皇后诗妮的眼泪令帝王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在关了燕燕三日后,岳峰交代太子子晨去质子府处理这件事。
太子子晨年长燕燕五岁,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子晨一直都是任由燕燕撒娇的可靠阿兄。
不要让那个质子得寸进尺,也不能让燕燕陷得太深。岳峰话不说透,留白七分。
太子子晨领悟到了岳峰的意思,便趁夜去了质子府。
见到平川之前,子晨本想着要严厉地训斥他一番,是他害得妹妹茶饭不思,甚至与父皇母后作对,实在是不成体统。可待到他见了平川本人,这一通愤怒竟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因平川脸颊消瘦,眼神疲乏,一副备受相思之苦的模样,孱弱咳嗽间,还不忘周到礼节,邀太子子晨进到府中喝茶,又负荆请罪一般地同子晨愧疚道:不知太子前来,有失远迎,再且是我近日也患有身疾,多有不周……还请太子包涵。
子晨一肚子的火也化成了软绵绵的吐息,他长叹一声,板着脸说一句:怕不是一出苦肉计吧
平川苍白笑过,我区区一个质子,就算暴毙宫外,又有谁会在意呢
太子子晨哑口无言,余光打量平川,又想起妹妹也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见燕燕
只此一句,平川眼中亮起了光。
子晨也是信了他眼里的这光,觉得他也不像演出来的,就拍了拍他肩头,安抚道:再等等,我会帮你们劝慰父皇,总归是……先让你们两个见上一面,至于其他的,交给我处理吧。
平川感激地点点头,立刻懂事理地站起身来:多谢皇兄。
这一声皇兄恰到好处,令太子子晨对平川的怜悯之意又真切了一些,可他还是要反复确认一般地提醒平川:只要你是真心待燕燕,你我自然可以称兄道弟。
平川真诚的微笑毫无破绽,子晨安排了他与燕燕见面的时间,并承诺会由自己亲自接应。平川送他离开质子府后,转回身的刹那,他脸上的笑意如冰冷潮水般迅速褪去,走回到房中时,他对躲在屏风后头的人说道:太子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那从屏风后悄悄踱出的身影竟是六皇子钊锐,他乌青着左眼,嘴角也有瘀伤,揉着下颚坐到桌前,满心愤怒地痛骂着:要不是因为他是个武夫,我必定打得过他……说到这,猛地一拍桌案:可恨!我三姐贤良淑德、样貌绝伦,怎就要遭他冷待你说说看,哪有与正妻新婚三天便纳妾的道理
平川默默地听着六皇子钊锐哀诉,他自己的双拳也越发握紧,到了最后,他承诺六皇子钊锐:你且放心,三公主的仇,我会替她来报。
你六皇子钊锐狐疑地看向平川:你又能比我能耐到哪里去可说完这话,他立即恍然大悟,因他想起方才太子子晨来时的那番话,便有些不安地同平川道:最好不要将燕燕牵扯进来,我与她虽不是同母,可到底是同父,她又是最小的妹妹,你不准让她和我三姐一个下场。
平川看向六皇子钊锐,反而是莫名地说了一句:我却觉得你与燕燕长得有几分相似,而燕燕,也与三公主神似。
六皇子钊锐却摆摆手,又不是一个母亲生的,能像到哪里呢……最后又哀叹道:可怜了我姐姐,被父皇指婚给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将军……
平川沉下眼,神色黯淡,一如他心中不能见光的秘密。
他爱慕三公主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晓。
哪怕他与她见过面的次数都少得可怜,哪怕只有那一次同放纸鸢的艳阳天是唯一长久的相处,哪怕她在被指婚于那位大将军的时候,他连送亲宴席都不配参与。
不过是十日间发生的事情。
他遇见燕燕只有十日,而这期间,三公主芳芳嫁给了他人,遭受夫家冷对、纳妾,而皇宫中除了六皇子钊锐,根本无人过问她的生死,就连她母妃也因身份卑微而毫无话语权。
这皇宫终究是吃人的,吃掉了他心里唯一的念想。
平川恨那些当权者愚蠢、腐坏,却又权力滔天。
也恨自己无权、无势,人微言轻。
而他唯一的转机,就是燕燕。
要想改变当下的处境,平川深知必须帮助与自己关系最近的人登基称帝,才能报复种种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尽人意。
他最先要做的,就是回应燕燕的心意,且要将这份感情公之于众,让燕燕的光环为他所用。
于是,在太子子晨如约带着平川去见燕燕的夜里,平川在与燕燕独处的时候,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相思之情——他知道燕燕在等这一刻,只要他的演技惟妙惟肖,燕燕就会陷入他亲手创造出来的漩涡。
当时的燕燕满腔热情,爱意充沛,她自小到大所有想要的都可以得到,唯独一份少女心在情窦初开之时就被父母阻拦和击碎,这反而使得她更加急切地期盼得到回应与爱意。她连梦里都是平川,自然会一股脑地扎进他铺设下的天罗地网中。
自此之后,他们再不会偷偷藏藏,反而是光明正大地向周遭炫耀着对彼此的爱意。且帝王岳峰也是一再妥协,先是放出了燕燕不说,又对她和平川之间的事情睁一只眼闭,到了最后,也开始默许平川出入燕燕府上。
太子子晨看得出亲妹妹整日沉浸在幸福喜悦中,整个人都容光焕发,那充满了幸福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这种动人的笑意是怎么也装不出来的。看着妹妹如此的模样,他自然也对平川改变了态度,毕竟能让自家那个任性、骄纵的妹妹变得如此温和、娇柔,真都是平川的功劳。
从前是我错怪了你,以为你真如传闻中那般……太子子晨话说了一半,就赶快作罢,抬起手中酒杯与平川畅饮道:但今时不同往日,从此以后,我是如何对燕燕的,就会如何待你,只要你愿意,太子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当时的平川对太子子晨露出感激的笑意,杯盏相撞,一饮而尽,皎月当空,星辰辉辉,坐在他二人身旁的燕燕弯着眼睛,嘴角旁溢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彰显着甜蜜。
唯独皇后诗妮仍旧不愿接受平川,也只有她看得出平川心思不纯,并时常提醒子晨与燕燕兄妹二人要远离他。
倘若你不是帝王最宠爱的女儿,你父亲不是天子,你母亲不是帝后,你哥哥不是当朝太子,他还可能会接近你吗皇后诗妮句句见血,字字珠玑。
燕燕不服:平川不是那种势力的人,他是真心待我。
若他真心,天降血雨。
母后,你何必如此针对他就因他是敕勒出身燕燕当仁不让地反问:倘若他身世清白,贵为大夏皇族,没有半点异族血脉,你还会如此蔑视他吗
皇后诗妮竟哑口无言。
燕燕无奈地叹息道:母后,不要让我对你感到失望。
这话令诗妮心口一痛,竟不敢再多说半句,只怕会将心爱的女儿推得更远。
莫非,这是对她的惩罚
是报应还是孽债
诗妮眼睁睁地看着燕燕满腔爱意倾出,哪里还顾得上旁人劝阻
可那平川,分明向身为皇后的她露出了高高在上的得意姿态——就仿佛是一头野狼咬着白兔,燕燕只是他的战利品,他在复仇。
一叶障目,爱可蒙眼。
彼时的燕燕看不见浓情蜜意后的残酷阴谋,哪怕平川对燕燕的爱只有三分的新鲜,却表现得像是万分的坚定。
他们一起躺在大殿的琉璃瓦上看天空的星星,漫天星河坠进眼里,绵远细密,闪烁熠熠。燕燕会伸出手,假装自己可以握住星河,而平川会在这时抬起手,覆上她的手背,再十指相扣。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平川问燕燕。
当然会啊!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的!燕燕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眼神真挚得不容半点怀疑。
平川却无奈地笑笑:可你是大夏人,我是敕勒族——
燕燕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你怕我父皇会不同意我们成婚对不对
提及成婚,平川惊喜地直起身形,望着燕燕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燕燕故意使坏,闭上眼睛,抽回自己的手,得意地说着:我可没说要嫁给你,我啊,要嫁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才行。
平川拖长了声调,嗯——了半天,说:你都是公主了,你父亲又是皇帝,兄长还是太子,世间还会有男子比得过他们吗
皇帝和太子有什么稀奇的,我才不觉得有权有势的人就是出色呢!
那你不肯嫁给权贵,当然就是想要嫁给我了。
燕燕觉得自己中了他的计,哼一声,看你表现才行,你哄得我开心了,我才要考虑。
平川也故作姿态起来,他重新躺下,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以一种极为怀念的腔调说道:你要是不同意的话,我看我还是等到回去敕勒了,从那些同族姑娘里挑选个做世子妃好了。
燕燕睁开眼,侧头看向他,追问道:敕勒姑娘有我漂亮吗
漂亮啊,遍地是美人。
燕燕急不可耐地又问:她们会唱歌吗
会啊,唱得好听着呢。
那……她们住着像我一样漂亮的寝宫吗
平川眼神稍微黯了一黯,没有。
燕燕觉得自己赢了,骄傲地说:看吧,我就知道她们比不过我,你根本不可能会再遇见像我这样的女子了。
平川没吭声,燕燕以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正想观察他的脸色,谁知腰间忽然一紧,还没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惊觉自己被平川抱在他身上,她双臂禁锢在他胸前,彼此脸颊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令燕燕羞怯地挣扎起来,平川不肯撒手,忽然霸道地亲了她一口。
燕燕吓了一跳,想要向后躲,平川直接抬起手按住她的头,沉声对她说道:是,我再也不会遇见像你这样的女子了,因为我不会再去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一个。
这样直白的情话让燕燕热得双颊冒烟,可她又挣不开平川,他力气那么大,想要把她揉碎一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你先放开我……她声音略带娇嗔,尤其是半垂着的眼,省着水润的光。
平川一怔,他想,在这一个瞬间,他或许是动了真心的。
哪怕短暂得可怕,但他还是去亲吻了燕燕的唇。
她在他怀中渐渐放松,并伸出双臂搂住他脖颈,那种回应鼓舞了平川,于是,原本只是短暂的吻,却变得天长地久,久到让他忘记了自己是应该保持清醒的。
可他的执念终究是太深。
放不下,斩不断。
燕燕的爱救不了他。
翌日,平川坐在距离正殿较为偏远的成轩宫中,这宫殿不仅位置远,内饰也不算华贵,比起皇后的寝宫来说,实在有着云泥之别。
可居住在这里的林贵妃却是三公主芳芳与六皇子钊锐的母妃,即便有着贵妃之衔,可她在帝王岳峰眼中早已与冷宫妃嫔无异,且她的两个孩儿也全不得宠,本以为三公主嫁给了当朝将军后会为母家增色,谁知,却也是自身难保。
他们两个跟着我实在受了牵连,若是有个得势的母妃,也不会连夺嫡的机会都没有。林贵妃同平川哀叹着,又道:幸好皇后这些年对于我们母子三人也是格外照顾,宫人们也从不敢怠慢我们的衣食用度。还有你,总是来府上看望我,我知道的,你一直对芳芳——
平川猛地抬起眼,打断林贵妃:娘娘,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
林贵妃一愣,讪讪地笑着点头,是啊,今非昔比了,是芳芳的命不好,都是同一个父亲,可比起燕燕,当真是天上地下。说到这,贵妃眼里隐隐地渗透出一抹莫名的狡黠。
平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抹异色,可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将来意告知林贵妃:娘娘,想要改变这局面,只坐在宫里唉声叹气是没用的。
林贵妃抬起眼。
六皇子钊锐与太子子晨身为手足,却地位不同,可论起资质,六皇子钊锐也并不逊色太子。
贵妃品味着平川这一番话,忽地蹙起眉头。
平川的笑意中带着杀机,窗外夜色伴随电闪雷鸣,暴雨来临之前,风声乍起,他的脸在忽明忽灭的闪电中显露出阴凉之意。
他说:太子子晨有的,六皇子钊锐也该有,娘娘不想助我一臂之力么
林贵妃攥紧手指,她领悟到了平川的意图。
平川的目的很明确,他只是想要报复皇室,且他根本不在乎在夺嫡之中胜出的登基之人是谁,但若对方是六皇子钊锐,才能从真正意义上为三公主雪耻。
更何况,平川更想看到帝王岳峰因失去最爱的太子子晨而痛不欲生。
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太子的党羽逐一铲除——在皇宫之中,夺嫡早已于暗中秘密进行,除去太子党,其他皇子也分出数派,唯独六皇子羽翼单薄。
平川暗示林贵妃与朝中位高权重的左丞相贤羿连接,只因平川曾从六皇子钊锐的口中无意间听闻过——左丞相贤羿在年轻时,曾对同样年轻的林贵妃藏有私情,而这左丞相偏偏是个重情义之人。
只要利用这个,左丞相贤羿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来帮助林贵妃,哪怕他是太子党,可美人计一出,总会在无形中改变风向。
而一旦左丞相贤羿出现转势苗头,聪明如太子子晨,自然也会察觉端倪,届时,太子子晨为保住地位也要主动陷入夺嫡之争中,对于平川来说,这是一箭双雕的美事。
平川就这样铺下了阴谋,一面与太子子晨称兄道弟、胜似知己,一面与小公主燕燕浓情蜜意、如胶似漆,暗地中却等待着太子妃设宴的当晚,一把大火,惹起祸端。
那夜正是酉时,天色已暗,燕燕携平川与侍从赶往太子府参宴,风里夹杂着厚重的泥土气息,转头望去,是宫女太监们正在翻土栽花。
燕燕又抬头去看暮色,天际尽头乌云厚重,怕是要来雨势。
忽感肩头多了一件衣衫,是平川解开了他自己的鎏金披风,为燕燕拢到身上,关怀着:风凉。
燕燕对他露出甜蜜笑容,平川却皱起眉头,张望四周:好像有股焦味儿。
这话音刚一落下,天空闪现巨大的亮紫色光芒,雷电交加,火光劈落,几乎是在刹那间便有宫女发出惊叫,来人啊!走水啦!
隐隐有火光呈现在太子府旁,燕燕顷刻间面露不安,她急匆匆地奔着火光的方向疾步走去。可火势无情,前路已被浓重的烟雾模糊,方向已难辨别,只能依稀从呼喊声感知到殿里的人都已蜂拥而出,如蝗虫掠食一般四散奔跑。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火
总归不会是方才的闪电……燕燕喃声低念,却听到几米之遥的地方传来塌陷声响,是一座小榭被燃烧的火焰焚倒了,惊呼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是否有人因此而受了伤。
燕燕越发焦急,担心兄长安危,好不容易赶到太子府附近,却遭遇浓烟重重,火势拦路,太子府外已大火滔天,连同门旁石柱都已烧得焦黑,横七竖八地躺在玉石路上,砸碎了路面,淌出一地火舌。
平川护在燕燕身前,劝她返回。
燕燕抬眼去望连成火海的太子府周遭,琉璃瓦片被燃烧得发出噼里啪啦的怒吼,长风呼啸而过,火势接连再高。
她也来不及多虑,匆匆对平川说:你在这里等我,我要去确认太子哥哥是否安全!
平川怎会让她一人前去,便与她一同。
然而,避开火势,就在推开太子府大门的那一刻,伴随着吱呀——的厚重响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浓郁得令燕燕汗毛直竖。
空荡荡的府内萦绕着缥缈、诡异的啜泣声,一名宫女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跪坐在大堂门前,双眼空洞,两泪流落,锦裙被鲜血染成了赤红。
燕燕背脊发凉,脚踏向前,踩进血水,溅在鞋面。
可仅这一步,就又停在原地,她不敢再向前去,只因偌大的太子府内,遍地躺着七窍流血的死尸,破败、浑浊的尸体头脚相连,死不瞑目地睁着灰白的眼球。
而裴翠砌成的池塘台边,太子僵坐在树下,左手握剑,剑刃浸血。
燕燕的眼神缓缓向上,一路看向太子的脖颈的伤痕,猛然间收紧了瞳孔。
只因太子子晨已没了气息。
此事震撼整个大夏皇朝,帝王岳峰龙颜大怒,皇后诗妮痛心疾首,宫内宫外忙得人仰马翻,救火、查凶……而谋害之人很快便得以抓获。
所有证据都水落石头,元凶竟是左丞相贤羿。
帝王岳峰一怒之下,将其打入大狱,哪怕左丞相贤羿苦苦哀求着冤枉,可人证物证俱在,那幸存的太子府宫女指认了左丞相贤羿,现场又留有贤羿贴身的银穗玉,自是百口莫辩。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太子的死加剧了夺嫡之争的激烈,原本不被看好且不起眼的六皇子钊锐开始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中,据说是林贵妃搭上了皇后诗妮这条线,且六皇子眉宇间与太子子晨有几分神似,令皇后诗妮思子心切,竟也愿意提拔六皇子在朝廷中获得一席之地。
唯独燕燕始终无法从失去兄长的痛苦中快速走出。
她日夜难寐,旧疾复发,整日高烧胡话,昏昏沉沉,一连病重数日,鬼门关走了几遭,急得岳峰与诗妮不得不求助宫外道医。
而由于道医在诊脉做法之时,除血缘关系者不准在旁叨扰,平川便无法靠近燕燕的公主府,他独自徘徊在大门外头,竟也心乱如麻起来。
大火纵然是他的主意,可却也没想要连累燕燕受此病痛。
太子死他并不愧疚,嫁祸左丞相贤羿也在他计划之中,可燕燕……何罪之有呢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满眼惊惧。
一念起,心波动,一念生,再难平。
他忽然间很怕燕燕知道真相。
以至于在道医猛地打开大门,扔出手中道符,又将药汤洒满平川身上,沉声道:心魔作祟,执念祸人,暗夜不可行舟,明月终将照江,走吧、走吧!
平川眼神慌乱,瞥见府内岳峰和诗妮的脸孔,他脑子混乱,竟退后几步,转身匆匆跑开了。
三日后,燕燕病微微好转,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见平川。
岳峰下令,传来平川,他来到公主府,见满院都挂满了白绫。
国丧未过,宫中尽哀。
见到燕燕的,那瞬,平川胸口骤痛,她憔悴得如同苍白凋零的残花,穿着雪白的丧服,华贵而哀伤,正跪在空旷的堂内,朝火盆里蓄去纸钱烧。
燕燕……他一张口,发现声音喑哑,连同脚步也有些摇晃。
燕燕略一回头,瞥见他身影,淡然道:你来了。也给我哥哥烧些纸钱吧,他生时,你们关系最好,他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这也好、那也好,还要我不准总是欺负你。
平川听得背脊发凉,喉结上下滚动,站到燕燕身后,却始终无法抬头去看灵位上的名讳。
你怎么不说话燕燕问。
他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像是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变故,他蹙了眉。
燕燕抬起头,望着太子子晨的灵位,面无表情地说道:在生病的那几天里,我做了一场梦,像是噩梦。梦里全部都是可怕的事情,那满地的血河中,流淌着一只小小的纸船,大火没有将纸船烧毁,反而是被那独活的宫女捡到。展开那纸船,上面写着一个‘杀’字,那纸张似乎还有气味,上面有我最熟悉的……说到这里,燕燕缓缓站起身,看向平川,你说,幸好这只是一场梦,对不对
平川凝视着燕燕的眼睛,那已经黯淡、无光的眼,激发了他内心深处唯一的一丝良知。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回答她:不是梦。
燕燕咬住嘴唇。
平川反而舒展了眉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也就不必再探我的口风了。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样,纸船是我放的,是纵火的信号。
燕燕惨白着脸,走近他,不敢置信地质问:你杀了我兄长又嫁祸给贤臣左丞相贤羿……你接近我,欺骗我,就只是为了利用我,为了报复我父皇,为了找到我兄长的弱点,为了给六皇兄钊锐通风报信!说罢,燕燕将手中的书信都扔到了地上。
平川错愕地看了看她,俯身捡起来,展开看后,恍然大悟。
是眼线们的监视宗录,他愠怒地看向燕燕:你在我身边安插了人
燕燕声音颤抖地说道,若不是他们将真相带给我,你还打算要骗我到几时才罢休
平川倒打一耙道:骗你们大夏人一直都防我敕勒如防虎豹豺狼,怎就是我骗了你呢
听闻此话,燕燕失望、痛心地向后退了退,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全身都在发抖。
平川笑了一声,索性也就告诉燕燕:但还是多亏了你,是你给我了完成报复的机会。我做质子已有近十年,从七岁开始,大夏就没有将我当过人来对待,在你父皇眼中,我不过是只牲畜,若不是用来牵制敕勒,他早就将我剁成泥肉喂狗了。不过,幸好啊,你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他走近她,手指抚一下她脸颊,满意地笑道:所以你我之间,又何必有深仇大恨呢左右你都是我的人,我做什么,你只管接受不就好了
燕燕怔怔地瞧着他,眼中的绝望渗透进他的心底,令他莫名地愤怒、烦躁。
他不想看到她这种眼神。
你还是平川吗她忽然这样问。
只此一句,刺痛他心。
你究竟是不是那个和我一样躺在屋顶看星星、和我一起骑马、追风、一起逛花灯,一起放纸鸢的平川燕燕的声音哽咽,她回过神,看到之前被岳峰挂起来的那只纸鸢,她跑过去拿下来,举到平川的面前,你不记得了吗你帮我拾起这只纸鸢的那天,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你说过的只向明月,这只舟船纸鸢是我们相见时的信物,至少在那一刻,你是真心待我的,是不是
平川看着她,心中想的是,真蠢啊,事实都已经摆在了面前,他杀了她哥哥,她明知他恨大夏,她竟然还希望从他的口中听到虚假的情话。
哪怕都是谎言。
平川好似不忍心看她一错再错,即便他也万分痛苦,可他还是接过她手中的纸鸢,毫不犹豫地在她面前撕成了两截。
燕燕愣住了。
又是几声撕裂,破碎的纸鸢被哗地扔到了她脚边。
一同被撕碎的,还有燕燕的心。
平川什么也没有再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片刻之后,皇后诗妮来到公主府的时候,发现燕燕倒在地上,旋即惊呼。她命人将燕燕安顿在房内,请了御医来探,幸好只是劳神伤心才导致晕厥。
而燕燕醒来后,已经过去了三日光景。
她什么也不肯说,且那能证明平川杀害太子子晨的证据也被她烧进了纸盆。
皇后诗妮见她这般折磨自己,知道她因太子身死而悲痛不已,也猜想到了她与平川发生了裂痕。索性趁此良机,隔断她与平川的孽缘——她同燕燕讲起了自己埋藏于心间多年的往事,是她与敕勒大妃奕瞳的一段过往。
原来,大夏国皇后诗妮与现在的敕勒大妃奕瞳在未出阁时是情同姐妹的好友,更是同宗族的姐妹。奕瞳的父亲常年驻守边疆,不忍独女在苦寒之地受苦,便托人将其六岁的爱女送往同宗族的族长家寄养,而这族长便是诗妮的父亲。两个姑娘打小一块长大,关系自然不比寻常。到两人十六岁时,已到了即将婚配的年纪。但诗妮那时已经心有所属,爱上的是附属国的一位白袍少将。这成为了姑娘们之间才可以分享的秘密。当诗妮父亲得知女儿爱上了附属国一位少将,自然是万般阻挠。并且威胁诗妮若是与这白袍少将来往,便寻个理由开战,将这战火蔓延到白袍少将的家乡,让其家族为这段情感陪葬。诗妮知道父亲言出必行,并且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划将诗妮嫁给岳峰,而作为交换父亲一党也会支持岳峰登基称帝。
诗妮心存良善,不忍因自己的情爱变成祸及无辜的战火,她选择了妥协和隐瞒。选择为了家族的利益嫁给岳峰。
在一次与族妹奕瞳湖心泛舟之时,她无意之中看到了彼时在岸边与官员们喝茶赏景的岳峰,岳峰对她们二人炽烈的目光,特别是对于族妹奕瞳显得更为留意,事后听岳峰身边贴身当差小厮传话,岳峰似乎有意将姐妹俩都娶入府中。为了让岳峰将自己立为皇后,她与父亲想方设计地令让族妹奕瞳在一年后远征、走上了和亲之路。
而她自己则是如家族所愿地嫁给了岳峰,并借由母家强大的势力,扶持他成为了帝王,她自己也顺利地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可是,在你出生之后,我与你父皇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远了。诗妮略有遗憾地叹息道:也许是天意吧,你与奕瞳的生辰竟然是同月同日同时。这自然会令你父皇回想起她的存在。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惊觉他爱的人只有奕瞳。就像后宫里那么多的女人,你也曾问过我她们为什么长得都有几分相似,如今我可以告诉你,并非是她们相似,而是你父皇都喜欢与奕瞳有相像的女子。眼睛、鼻子、嘴巴……只要有一处像,她们就会得到你父皇的恩宠。
燕燕,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选择报复你的父皇我母家助他夺得帝王宝座。诗妮苦笑道:但就算报复了他的人,又能如何呢你父皇就会爱上我了吗更何况,就算你父皇爱着奕瞳,他的后宫仍然有数不清的妃嫔出现,这份爱又当真值得我为其付诸自己的人生吗不如原谅自己,也原谅他人,折磨着自己,怎配得上值得二字我只需要养育好我的孩子,不要让我的孩子成为你父皇的磨刀石就好,不要沦为权谋的牺牲品。只可惜——太子子晨现在不在了,我也是真心抚养过他的。但是,燕燕,你无须再为子晨过多悲伤了,他并非你的亲哥哥。
燕燕听闻像炸雷一般母后,你说什么!
诗妮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抚着燕燕的额头,有些忧伤的回忆道:这些辛秘我本想你再年长些再与你说,只是见你现在整日为了已经亡故的太子悲痛,才不得不告诉你。子晨其实是皇上与奕瞳的孩子。奕瞳与我在湖心泛舟之后,不久便被传召去了你父王的王府上,那日你父王趁着酒劲与醉倒的奕瞳有了一夜之亲。事后奕瞳大惧,跑来找我想要寻短见,我护住了她,让父亲将其安置在隐秘之所,对外宣称奕瞳得遇一世外高人寻仙访道去了。因自感行德有亏,你父王也是惊惧交加生怕因此丢失了先皇的青睐,两日后就寻来我父亲府上商议对策。为了得到我父亲的相助,他第二日便向先皇求了旨娶我。
一月后,我嫁入王府。再一月你父王受先皇令赴前线与敕勒交战,我见状便佯做有喜回母家休养,只因父亲密信通知我奕瞳有喜了,这个计划便在我心中的产生。而奕瞳八月之后催生得一子便是子晨,接生婆告知是个死胎,她连看都没看一眼,此事几乎无人知晓。事后,奕瞳按先皇圣旨外嫁和亲,临走时说她此生都不想再回大夏国,就这么毅然离去,这些年也没有再给我写过一封信。
我之所以会说出这些我本打算隐瞒一辈子的心事,是不希望你为了子晨的离去而终生痛苦,也不希望你将这场悲剧嵌入自己的一生。恨意也是欲望,你还年轻,日后还长,不可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燕燕始终沉默着,并未回答。
诗妮最后心疼地叹道:燕燕,既然你属意的那个人不愿意陪你穿渡余生长海,你就要学会独自在暗夜中行舟,只有你自己,才能渡自己。
一个渡字,重如巨石。
尚且被恨意吞噬的燕燕,自是无法领悟。
她始终没有将子晨死去的真相告诉诗妮和岳峰,也没有将子晨其实是平川同母异父的哥哥的事实告诉平川,因为她认为平川不配有子晨这么好的哥哥。
且在那之后,线人也被她秘密除掉了,无论子晨是不是自己有血缘的哥哥,对于燕燕而言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早已让她认定子晨是自己的亲哥哥。子晨的死、子晨的冤,至此都成为了萦绕在燕燕心间的血债。
她辗转反侧的夜晚里,终是心意已决。
她要让平川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的欺骗、他的背叛、他的残忍、狠辣……燕燕已将他视为仇敌,昔日情爱早已转成浓烈恨火,燕燕发誓要手刃他全族,来年花开日,所有的敕勒族人都要成为她兄长的殉葬品。
可是,她要怎么做才能完成计谋呢
燕燕苦思冥想,日夜难安,又病了很长时间,转眼两年过去了,在这个过程中,平川与六皇子联合布局,步步为营,已然跃身进了诸君的候选。
是啊,平川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等燕燕的病快好的时候,寝宫外的海棠花都已经谢了。
晚秋已来,风声瑟瑟。
燕燕坐在后花园里凝望着枫叶,侍女担心她着凉,小心翼翼地催她回宫。
而大概是坐得久了,燕燕起身的时候有些腿软,又因咳嗽而难以站立,侍女正要去扶,燕燕却被另一只臂膀搭住了手。
先看见的,是一双墨黑的乌皂靴,再往上,是华贵锦袍。当燕燕找到他的眼睛时,那双桃花眼显得有三分轻佻,七分凌厉,颈间衣襟上扣着一块赤金玉,极为尊贵精致,自是价值连城。
竟不知宫中还有这样的人物,燕燕愣了愣,那人倒认得她,淡淡笑过,打趣道:公主当心,今日风硬,吹得你这金贵身子随风倒了。又示意花园外头,我带了车辇,若公主不嫌弃,我送公主回宫。
燕燕看着他,考虑片刻,点头应允。
而为了避嫌,他懂事理地选择骑着牵引车辇的马匹,并没有与燕燕同坐车内。
大夏皇室有不成文的规矩,君臣不可同席,未婚男女不可同车。
待到回了公主府,那人目送燕燕与侍女进了府中,在大门关上的前一刻,燕燕转回头去看,他仍站在门外,唇边笑意略显顽劣,唯有眼神真诚光芒不灭。
燕燕回过身,问侍女:他是谁
侍女有些惊讶地回道:公主竟不知道他吗他可是当朝定江侯家的小侯爷明阳啊。
定江侯。
燕燕倒是听说过定江候掌握着大夏一半的兵权。这定江候家的候位是世代继承,大夏国开国圣君因感念第一代定江候在战场三次救其性命,与其结拜异姓兄弟,后来得登帝位,就封赏了定江候这滔天的权势与富贵。
可至于那位小侯爷明阳是第六代定江候的嫡子,未来的定江候候位的继承人,燕燕在今日之前,从未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而关于他的传闻也显得极不入耳。
听说他性情纨绔、不务正业,又嗜酒如命,时常在宫外因赌博而与人发生争执。仗着自己一身好身手,总要把对方揍得命没半条。
他都已经二十好几了,早就到了婚嫁年纪,可就是因为名声狼藉,无论是郡主还是大家闺秀,都不愿意与定江侯家谈及亲事。但是也有坊间传闻,是小侯爷特别挑剔,对诸多名门闺秀都看不上眼,所以自己的婚事才一拖再拖。侍女说起这些,还很惋惜似的:真可惜了小侯爷不光是相貌堂堂,又家世显赫,偏偏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名声。
燕燕沉默着,心里却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盘算。
自那日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那天的后花园里,赏枫也好,吹风也罢,像是在刻意等待着何人。
就那样等了整整三日,定江侯家的车辇再度出现了。
明阳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手里极其随意地提着一束海棠花,他递给燕燕的时候也十分莽撞,强硬,纯粹,眼含笑意,却也担心遭拒。
燕燕微笑着接过了他的海棠花。
在多日后的一个黄昏,燕燕问他为什么要送自己海棠。
明阳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满身海棠花的味道,我一直都记在心上。
你何时见到的我
很久之前了。明阳说,你手里牵着一只舟船纸鸢,在宫苑里笑着奔跑。
燕燕的眼神黯了黯,的确是好久之前了。她那日之所以会满身海棠香,是因为平川身上沾染了海棠花的味道。而她手里的纸鸢,也是刚刚从他府中拾回来的。
思及此,燕燕又咳起来,明阳立即脱下自己的披风,按在燕燕肩头,又用双手揉搓她的双臂,不肯让她受一点凉气。
燕燕的手触碰到他的指尖,她感到他没躲闪,便知时机到了。
恰逢园中枫叶落下,舔在燕燕鬓边,明阳察觉到,想着要帮她拂掉,又舍不得放开她的手。
燕燕在这时看向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道:父皇知我已到婚配之龄,若定江侯家有意——话到此处,她顿了顿,再没说下去,只垂下脸,遮掩羞意。
明阳手掌的温度逐渐升高,他惊喜交加,心跳极快,回了燕燕二字:等我。那是等他定江侯家与皇帝岳峰提亲的意思。
二十日后,初冬。
虽然帝王岳峰还是很舍不得将最心爱的小女儿嫁与这名声不佳的小侯爷明阳,但老定江候连续三次上门为嫡子提亲,这大夏江山的各个边塞都是由定江候的人马驻守,群臣倒是对这门亲事很是看好,觉得这是巩固皇权的良机。皇后诗妮则以为爱女已然放下了那段不成熟的情感,与自己当初一般,为了家业嫁给了更合适的人选。这一来二去的商谈,也足足用去了半月有余。
燕燕与明阳大婚当天,平川还在书房与党羽商议下一步的走向。他们已经制定了时间,要在半年内让六皇子成为太子,这样才能有力地制约其他夺嫡者。
六皇子来找平川时,见房内有人,下令遣走他们时,平川却阻拦众人离去,钊锐蹙眉道:今天是燕燕大婚之日,父皇有令,你也要出面。
平川沉着脸,攥紧了桌上的舆图,他咬着后牙,半晌才道:还请六皇子体谅。
六皇子长叹一声,无奈地拂袖离去。
众人瞥见平川神色难看,也怯怯地退下。
剩下平川独自一人,他额间青筋显露,深深地吐息后,他终于暴怒地将桌案上的一切物件都统统推翻摔碎,又觉得不解气,转身就要撕扯挂在墙上的纸鸢——可他停住了。
面对那被他将碎片黏合起来的舟船纸鸢,他终究是下不去手。
而如今,也唯有这个是他的念想了。
平川低垂着头,他哽咽片刻,到底转过身,走出了寝宫。
明堂之上,满臣跪拜。
燕燕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父皇岳峰与母后诗妮面前跪下,交叠,平举,俯首。
诗妮扶起燕燕,按照规矩,她从自己的凤冠上摘下一支琉璃玉金钗,插在燕燕的高鬓上。
燕燕额前步摇晃动,透过珠帘空隙,燕燕看见母后诗妮眼含泪光。
再看帝王岳峰,他鬓发已白,自打太子子晨亡故之后,他苍老得迅速。
燕燕心中酸涩,再一次长拜双亲,款款起身后,她环顾四周。
满堂子臣恭送,燕燕站在异光流彩的中央,她扬起脸庞,知晓这只是她计划的开始。
唯独在离宫前的那一瞬,她在人群中瞥到了那双永远藏着黯然的眼睛。
她怔了怔,四目相会,神色各异。
可她从今日开始便不再是公主燕燕,而是小侯爷的夫人。
往事早已哀死于心间,燕燕竟觉得他眼中泄露出的深情虚假得可笑。
或许也有留恋,但燕燕到底还是绝情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带领侍从出了宫去。
平川被淹没在赤红臣袍中,他紧抿嘴唇,望着那道美不胜收的红色嫁衣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明明只是初冬,雪还未落,平川却觉得全身已凉彻。
数日过去,定江侯府。
浆色纱罗帐幔后,铜镜前坐着身穿玉色银鸾暗纹裙的燕燕,她凝望着镜中人,绾成矮堕鬓的发证明她已不再是少女,而是为人妻为人妇,眉间的哀戚也不符合她十八岁的年纪,仿佛经历过了冗长一生,早已无情无爱。
明阳撩开纱幔走来,站在她身后,镜中一双人影,燕燕看向他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手掌捋起她鬓上掉落的一缕发,为她盘进簪中。
燕燕默然,彼此之间相敬如宾的做派,并不似一对热情如火的新婚夫妻。
你愿意嫁给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明阳其实知道燕燕的心并不在他这里,曾经的旧事在宫中人尽皆知,并不是秘密,她与敕勒质子平川的情意也绝非短时间就能斩断。
但明阳不会过问燕燕的曾经,他是真的喜爱她,他愿意等她。
新婚当夜,他对燕燕说起自己的心里话。他自己从没有为家族争光过,名门望族也时常会取笑他父亲对他的骄纵。
可定江侯将历代骁勇善战,他也不例外,十二岁就入营征战,为帝王岳峰打下过数不清的城池。
即使如此,也还是会因为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而被世人诟病。
很多大家闺秀贪恋定江侯的权势与兵权,但又对我的名声充满担忧,订亲数次,不了了之,我也全然不稀罕她们那些庸脂俗粉。明阳一身傲骨,唯独视燕燕不同,他总是充满疼惜地抚着她的长发,无尽感慨地说——
你与她们不同,对我的狼藉名声,你从未有过质疑。我本是不敢接近你的,只远远地看着就很是欣慰。但,人性贪婪,自打你对我开始展露笑颜的第一次开始,我就希望能将你占为己有,如今我愿以偿,真是再没有什么奢求与遗憾了。
他对燕燕的爱意里总是夹杂着感激,令燕燕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也无数次地扪心自问:利用这样的人来实现自己的报复,当真是对的吗
他明明知道自己与平川的过往,却视若无睹地爱护她、珍视她,难道他不在乎自己的过去吗
面对总是变着花样讨自己欢心的明阳,她既难过,又愧疚。
他真傻啊。
她明明和那些庸脂俗粉一样,都是为定江侯家的兵权而来。
他却偏偏觉得她不同。
燕燕时常在心底里嘲笑:他真是傻得让她不忍心去骗。
她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书中的雪莲很漂亮,他就亲自去雪山为她寻雪莲,甚至采了个遍,带回府上为她建造出了一片雪莲池;
她喜欢样式奇特的珠宝,他寻觅整个大夏,只为将最名贵的珠宝找来给她,且谁人献来的珠宝被她看上,他也重赏对方黄金千两;
他又因她的一句戏言,就去野兽遍地的阴森树林里寻蟒蛇口中的夜明珠,明明都是燕燕随口说出的胡话,他却总是信以为真,又要时刻放在心上。
燕燕好像是从明阳的身上才惊觉,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这样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的。她第一次被父母、兄长以外的人这样珍视过。但她又很怕,害怕自己无法回应她,更害怕他也隐藏着什么阴谋。
他爱她,真的只是因为她是她吗
定江侯家是否憎恨父皇呢
皇室有没有亏待过他们历代呢
怎就明明有了夫妻的名分,他又待她这样赤诚,她还要这般不安、惶恐呢
燕燕陷入了迷茫,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明阳,就仿佛他的炽热会灼烧到她,她开始疏远起了他。
明阳察觉到燕燕的挣扎,他太过温柔了,也愿意给她自己考虑清楚的时间。他去了厢房独住。
燕燕每日睁开眼,看到空荡荡的玉枕,心里说不出的空落。旁人都以为是小夫妻生了闷气,定江侯老夫妇还打算帮助他二人和好,但明阳不想任何人介入他与燕燕之间的事,就算是父母也不可插手。
明阳越是这样,燕燕的心就越难受。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夜晚惊醒时,她被过去纠缠,醒来后满身凉汗,总怕自己又会病倒,推开房门,她坐在石阶上望着月亮出神。
周遭很静,燕燕的心也逐渐归于平静。
她凝望星空,觉得星河还是同从前一样美,只是曾经她望着星辰,会觉得悲伤,可如今是不会的了。
风吹得院内的海棠花沙沙作响,已经是夏时,时间快极,流淌着奔腾。燕燕转头时,看见明阳从厢房中走出,他披着单衣,抬头望向星河。
是在那一瞬间,燕燕忽然觉得心跳加速,耳廓发热,好像心中坚硬的冰石中燃出了火焰,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平川,更没有去憎恨他的心思。
她只是担心明阳穿得那么少,会不会吹了风受凉,他兵权那么重,会不会下次征战受伤……
当他转过头,发现了她,燕燕心下一慌,脸颊发烫,猛地躲开视线,他却已然朝她走来,可又骤然停住。
他一定是怕她不想见到他。
燕燕焦急地想:他怎么还不过来
等了很久,他也没有行动,令燕燕率先抬起眼,看向他。
明阳就对她笑了笑,燕燕也笑了笑,两个人之间隔着小溪一般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
夜深,静极。
燕燕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就觉得自己不想辜负他至今的付出。
也许她不该再去考虑有关仇恨的事情。逝者已逝,生者未亡,子晨哥哥是那么温柔的人,想必他也一定不想自己沉溺在悲伤之中,曾经往事都已成过眼云烟,又何必执念太深
燕燕想,明阳一定在等她放下心底的执念。
而她,不想令他失望,更不想他等得太久。
于是在这一刻,燕燕故作勇气般地站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走到明阳面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只低声问道:你独自住在厢房……屋子里冷不冷
这会儿是夏季,哪里会冷热得很。他说罢,见燕燕一直低垂着头,就俯身弯腰去探她的脸,你怎么不看我
燕燕难为情似的躲开,随口编道:被小虫子咬了一口,肿了……
哪里肿了
燕燕还未回答,下巴就被他手掌一抬,转向他。
明阳垂眼,望着她的脸庞,挑眉笑笑:怎么哪里都没肿是不是连小虫子都不舍得狠咬你
燕燕脸颊泛红,又想躲,他捏着她下巴的力度加重,不容她逃避。
她终于看向他,忽地有些生气似的: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该睡了。
明阳的笑容总是带着一丝顽劣,聪明如他,已经感受到了燕燕的变化,他感慨地望着周遭静谧的夜色,又见有萤火虫随蝉鸣声飞舞,便打趣道:连小虫子都是成双成对地飞着,我孤苦伶仃,怕是睡不踏实。
燕燕猜出他伎俩,一把打开他的手,那你打算睡厢房到什么时候
明阳有点儿意外似的看着她:夫人不愿与我同床共榻,我绝不强人所难。
我从没有不愿意。燕燕坦诚道:只是从前,我的确有一些情感没有整理好,如今已经不同了,我虽然冷对过你,也和你发过不少脾气,但是……我从没……太医说我气血虚亏、睡眠惊醒,你若翻个身我便醒了,而且我自小一个人独居大床,哪里能接受旁人与我同享床榻……
明阳打断她道:夫人说的对,夫人自小养尊处优睡惯了大床,要不我在房中再搭一小床在夫人床侧可好这样万一夫人夜里怕黑,我也可以护卫着。
燕燕脸上一热,说出狠话:你要是能找出咬了我的小虫子,我就允许你搭个小床!说罢,燕燕便率先回去了寝房,关上门的时候心脏还在狂跳,她忽然很后悔自己为难他的要求。
压根就没有小虫子,他真犯傻找起来没完可该怎么办
燕燕恼得很,在屏风前头走来走去,就差开门告诉他,随便找一只虫子就能交差。
过了一炷香,明阳就推门而入,燕燕明明很开心,却还要故作气恼地数落他:为何不敲门
明阳笑眯眯地走到燕燕面前,敞开自己的衣衫,燕燕刚要捂脸,却发现他的怀里飞出无数只萤火虫,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那些飞舞在身边的小虫闪闪发光,如璀璨星辰,令燕燕不由得绽放出了喜悦笑颜。
明阳凝视着燕燕的笑脸,感慨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笑的。
燕燕看向他。
他再走近她一些,又说道:我梦想过你的笑容只属于我,如今,我终于实现心愿了。
燕燕又羞又不安,向后退了退。明阳得意道:终于可以与夫人同处一室了。说着,便利索的支楞着早已准备好的小木床。
燕燕还想再说,明阳把她扶到床边,温柔的给她盖好被子,轻声说道夫人早些睡才是,把身体养好了,过些年我们生一群小子。
燕燕一听面红耳赤地扭过身去不再搭理。明阳见状,轻轻一笑,也在侧边的小木床上安然睡去。
今夜的这番对话,令燕燕心中感动不已,带着嘴角的笑意安心地酣睡入梦。在梦境之中,她终于敞开自己的双臂,牢牢地抱住明阳,用力的双手仿佛在同他低语着厮守终生。她不再希望明阳涉险任何事端,也不想再窥视他的兵权。燕燕只想和他永远留在这个飞满了萤火虫的纱幔里,此生此世,白首不离……
白首不离。已经丑时三刻,平川独自坐在椅子上,展开手里的折扇,扇面用金线刺着的四字,是燕燕亲手绣的。
由于是第一次刺绣,针头扎破了她指尖,血迹留在了扇子上头。
黑暗中,他眼神阴暗地注视着这四个字,沉声呢喃出:背叛者。
背叛他敕勒族的人,无论男女,都该当诛。
口口声声说着爱他的女人,如今却与别的男子恩爱有加,这让平川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他缓缓地合上折扇,不知为何,竟会在这孤寂的夜晚回想起燕燕曾经问过他的话。
她曾问他自己那与敕勒族和亲的母妃是否过得幸福。
他的确并非是全血敕勒人,他的母妃是大夏女子。母妃只有他一个孩子,之前来大夏看望自己却惨遭不测的兄长是父王已故侧妃的长子,自小与他一起长大,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这个给予过他童年温暖的哥哥,在阔别九年后,却因自己枉送了性命,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强忍住内心的愤怒之情。
也许是出于内心对大夏的憎恨,平川连自己的记忆都要妖魔化,他欺骗燕燕说:我母妃在大夏已经受尽了折磨,皇室容不下她,所以嫁到敕勒后也始终不愿敞开心扉,哪怕我父王对她再好,她也还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燕燕惋惜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遗憾什么他问。
你父王对母妃那么好,她却没有放下仇恨接受你父王的爱,多可惜啊。
平川却说:不可惜,正因为她的恨,才能让我更有力量。
什么力量
平川没再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燕燕,没有说出口的是——复仇的力量。
他的确恨透了大夏皇室,虽然他刻意回避了母妃是否幸福的问题,他一味地强调恨意,目的是不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退路。
只有扳倒岳峰、摧毁大夏皇室,他觉得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才能得以平复。
恨是欲望,爱也是欲望,他始终深陷在欲望中不能自渡,更不可能会给自己爱的人带去幸福。哪怕,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对燕燕的感情。
可恰恰就是这份如深渊的恨意推着他不断前行,当燕燕大婚之后,他唯有恨她、憎她,才能有活下去的念想。
且在这段时间里,他拼了命地与六皇子布局夺嫡、扩大党羽,渐渐地在朝中拥有了秘密的一席之地,仿佛以此才能麻木自己不去回想与燕燕的过往,他甚至在暗地里为六皇子杀人、灭口、毁尸、烧迹……
他不过才十九岁,面容上的狠戾像是阅尽了世间苍凉。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没了生存的意义。
直到年满二十岁那年,按照当年的约定,他在年底便可以返回家乡。
然而,他却在与岳峰商议此事时,从他口中感知到了大夏皇室对敕勒仍旧抱有敌意。
尽管岳峰已经老去,他本意也不愿再发动战争,可他的皇子们个个年轻气盛,将士们又虎视眈眈,敕勒的疆土与子民仍旧是大夏眼中的美餐。
而眼下,六皇子距离诸君之位还有一步之遥,平川必须赶在返回家乡之前助六皇子成为太子。
这样一来,他才能为敕勒谋划出一位有力的靠山。
否则,将后患无穷。
数个辗转无眠的夜晚后,他终于决定约燕燕见面,目的是请求燕燕帮他最后一次——在岳峰面前谏言,帮助六皇子稳坐太子宝座。
她是岳峰最疼爱的小公主,又是手握重兵的小定远候夫人,若有她帮衬,事情必定十拿九稳。
且平川已经为六皇子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自然容不得丝毫闪失,他必须要在离开之前落下大局的最后一枚棋子。
那日酉时,他站在偏殿后园里等她。
此处不常有人前来,以至于荒草丛生,极为僻静。
他提前了半个时辰,心里担忧她不会来,正心烦意乱,忽然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
燕燕停住身形时,见他转过头来,神色之间颇是冷漠。
他明明内心激动不已,可表现出来的样子却让人寒心。
尤其是在见到燕燕面无表情时的模样,更加令他愠怒,她就像是在看待一个与她毫无干系的人,她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但转念一想,已经过去了近三年光景,是呵,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燕燕了。
你来了。他喉结上下滚动,率先踱步到她面前,欲言又止间,他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她,从眉眼到鼻尖,又从裙角到嘴唇,他如此贪婪地观察着她,并要扼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抓到身边的冲动。
比起他内心的澎湃,燕燕不仅眼中平淡无波,心里也如止水,她直言道:我本不打算来的,但想到你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我又不希望我夫君为你我之间的过去多虑,便特意来见上你一面,也好让你彻底死心。说吧,世子,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这番说辞冷淡且疏离,令平川的怒气再难平抑,他深深闭眼,舒出一口气,学着她的口吻公事公办地说道:我今日约你相见,是打算求你在你父皇面前为六皇子美言,只需你东风一吹,他成为太子才能万事俱备。
世子竟这般瞧得起我燕燕笑了,我可不认为父皇会这么简单便立下新的储君。
你要如何才肯帮我
燕燕冷下脸,我从未在父皇面前拆穿你谋害子晨哥哥的事情,已算对你足够仁慈。
平川抿紧嘴唇。
燕燕又道:你只需熬到今冬,就可以回到你的故乡,旧恨再无人提及,你今后只需安枕无忧地去做你的敕勒世子。
这话到底是触怒了平川,他猛地一把抓起了燕燕的胳膊,咬牙切齿地对她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念及旧情
燕燕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疾不徐地从鬓发上拂下一根尖锐的金簪,忽然就二话不说地刺进了平川的肩头。
平川嘶地呼痛,却也没有闪躲,燕燕又将簪子推进一些,直到血液渗出,浸染透了他雪白衣衫,燕燕才轻声问他:疼不疼
他蹙眉,瞪着她。
燕燕笑道:你当初害死我子晨哥哥时,我比你现在要疼十倍、百倍、千倍。
平川握住她的手,用力地朝自己肩头刺,他终于质问她道:你是因为恨我,才嫁给别人你是因为我设计杀死了你兄长,你才那般报复我、折磨我
燕燕却说:我嫁给他,是因为我爱他,我要与他白头偕老——
平川痛苦地打断她:你撒谎!
我没有。
你爱的人是我,是我!
燕燕嘲笑他:世子,你也太高估自己了,彼时我不过是少女懵懂,见的男子又少。以为与世子走得亲近一些便是情意。后来我见到了许多优秀的世家子弟,更遇到了明阳,他是世子无法比拟的存在。我现在是定江侯小侯爷夫人,我爱的是我的夫君,怎会是你呢
她话语温和,柔情似水,却如利刃一般,割碎他心。
平川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她,将自己肩头的簪子拔出来,染血的金簪被扔落在地,燕燕以为他要报复,谁知他却搂住她腰,猛地揽进怀中。
燕燕拼命将其推开,硬生生的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对着自己的脖颈。
她威胁他:你再敢不敬,我即刻死在这里。
平川语带悲伤地说:燕燕,我……我其实对你,我对你——他没再说下去,因她眼里的冷漠令他彻骨。
燕燕趁他出神的空当爬起身来,她飞快地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虽厌恶,却还能够冷静地劝他道:世子,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恨你,你也该放下你的恨意,余生还长,别再孤独地暗夜行舟了。说罢,她起身便欲离去。
平川喊住她,声音喑哑,他抬起泛红的眼睛,无比憎恨地对燕燕说:我发誓,待我回敕勒之日,便是血洗你大夏皇室之时。
燕燕只觉他不知悔改,失望地蹙了眉。却也懒得再多说,而这一次,她再没回头看他了。
她并不知道平川所言即为真。
更不知道平川与六皇子谋划着尽早坐实诸君之位的秘密,这其中,竟也有皇后诗妮的帮衬。
依六皇子所言,是母妃林贵妃说服了皇后诗妮。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太子,而六皇子是余下皇子中与太子资质最为接近的,且林贵妃因与皇后诗妮一来是同乡,二来两人皆不愿争宠,心性喜好都颇为接近的原因,多年来两人的关系也一直亲密,若日后六皇子登基成帝,对皇后诗妮也颇有好处。
可平川却发觉皇后看待六皇子的眼神不一样,甚至……比当年看待太子时,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且仔细盘算六皇子的年纪,在子晨之后,在燕燕之前,平川仿佛猜出了某种禁忌的宫廷秘辛。他私下花重金去找离宫多年的一些老宫人套话,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没有实锤的指证,但将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组合在一起,他已足够以此来威胁皇后诗妮:皇后娘娘,您要承诺六皇子必须登基,且要保我敕勒安宁。
皇后冷眼看他:不然呢
不然……平川的笑意藏有杀机,您的一些秘密将成为街头小童口中的童谣。
皇后沉下脸色,她良久都没有出声,直到离开六皇子府前,她警告般地对平川说:只要你不再去打扰燕燕,你想要的,大夏都会予你。
平川静默地望着皇后的背影,疯魔般地念着一句:我想要的……是敕勒安宁,是大夏亡国,是定江侯家的明阳——死。
唯独没有燕燕幸福这一条。
明阳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垂老的帝王。
在同样的深夜中,密谈不仅仅发生在六皇子的府上。
岳峰的寝宫内,他卧在榻上,一页一页地翻着手中卷宗。
夜风拂过,吹动灯烛。
氤氲火苗如雾袅袅,摇曳出婀娜线条。
岳峰眉眼衰败,却仍旧蕴藏残忍的杀机,他合上宗卷,问面前那手握兵权的明阳:面对窥视大夏疆土与子民的逆人,该当何罪
明阳眼底浮动肃杀之色,他手中一直握着腰间佩剑,抬眼回应岳峰视线,坚定地道出:回陛下,理应灭族。
那天夜里,明阳很晚才回府。
但燕燕还是醒来了,睁开眼时看见他还未褪去盔甲,明阳歉意地说自己不想吵醒她,只看她一眼就去厢房睡。
燕燕迷糊地拉住他的手,不准他去厢房,我一直在等着你,是不小心睡着的。
她还说,明阳不在床侧的小木床睡时,她总是睡得不踏实。
明阳笑笑,赶紧脱下了铠甲外衣,安顿她睡下盖好,自个才坐在床沿上,手掌很自然地轻拂着燕燕的秀发。
再过几月,明年春末我就可以睡在这大床之上。明阳笑着说:太医说你因太子离世忧思成疾,气血不足阳气太弱,需调养两年才行。
燕燕不满地:两年你等不了那你纳妾好了
等的了啊!别说两年,二十年都可以……
燕燕不等他说完,便钻进他怀里,双臂抱住他的腰,越说越困倦: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游船、去狩猎、去踏青……
明阳轻拍她背,吻了吻她额头,笑道:等你身体好了,我带你骑马去看雪莲花,带你去逛灯会,你穿着的那身红衫最美,冬天一过,灯会就到了……
待到凛冬结束,而凛冬,已至……
啪嗒、啪嗒。马蹄踏在浅浅的积雪中飞驰而过。
大夏城门外,一匹黑马背上白衫缭乱,平川独自策马回往敕勒。
约定之日已到,他解除了质子身份,终于得以自由。
而他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准大夏士兵随他归乡,更不需要皇室护送。
他只要一匹马,一把剑,其余属于大夏的一切,包括他身上的配饰,都一并归还了大夏。然后,便孤身一人踏上归途。
此时恰是五更天。
忽降鹅毛雪片。
正在府中画山水图的燕燕忽然手腕一抖,笔触便潦草地划出了一条极长的拖尾,坏了整副好风景。她叹息一声,转头望向窗外,发觉鹅毛落雪压满了枝丫,寒鸦成群地栖息在红砖瓦上,一股不祥之意扑面而来。
侍女端来火盆,恭声道:少夫人,您的火盆刚点上了。
燕燕点点头,心中不宁,要侍女拿来披风后穿戴上,走出屋子的时候,侍女刚忙为她撑伞。
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太医交代万万不可再受了寒,身子可是要亏欠的。
燕燕说:无碍,小侯爷昨夜未归,可有留下什么口训
侍女摇摇头:小侯爷并未特意交代什么,只要我们照顾好少夫人,他说您这次风寒来得猛烈,嘱咐我们千万不能让您房里缺了火盆,他战后便立刻回来陪您。
燕燕蹙眉:真是怪事,好端端的又起什么战事连我昨日去见父皇,也见武臣在密谋……思及此,她抬头看着妖雪,实在是放心不下。忽然间,她见城墙有狼烟燃起,燕燕心中大惊,仿佛察觉到不妙,全然不管侍女的担忧,带上两个随身的侍从,命其驾马便奔出了定江侯府。
彼时,燕燕知晓理应留在府中等消息,但不祥的预感催促着她要去见明阳。
她感到恐惧,只因突然想起今日是平川回往敕勒的日子。
此时的明阳身穿银色战甲,手持长剑,他带领数千羽林军候在城墙头,楼阁中坐在垂帘后头的岳峰注视着这场将决定两族生死的战事,明阳抬起手臂,飞鹰落下,携来绑在脚踝上的线人信息。
陛下,如我所料,平川世子已与敕勒军队在百里之外会合。明阳转身看向岳峰。
岳峰唇边溢出一抹果然如此的笑意,他抬起手,在脖颈上比出了一个杀的手势。
明阳得令,戴上狻猊兜鍪,带兵追击。
同一时间的平川已在百里的关外与来接应自己的敕勒军队交会,为首的正是他的父亲——敕勒王。父子十来年未曾谋面,此番相见,自是感慨万千。
其实平川早就得知了岳峰的密谋,所以几日前,他就已经通过密信将自己在大夏了解的一切战势报告给了驻军候在关外的敕勒王,信中煽动父王要为惨死的兄长报仇。
而敕勒王心中也知晓,岳峰一直记恨自己与奕瞳的和亲,他对自己的嫉妒与仇恨迁怒到了整个草原。
想当年,岳峰身为众皇子之一势力单薄,对于先皇的和亲旨意不敢有半点意见。为了权宜之计不得不将自己心中恋慕的女子送出。岳峰登基之后也多次授意其他皇室宗亲提议请敕勒大妃奕瞳回乡省亲,只是奕瞳自己不愿,每每都回绝了,只是这份回绝在岳峰眼里变成了敕勒王的傲慢与无礼,甚至认为是敕勒王故意不让大妃回母国。然而今时今日,岳峰已是强大的帝王,唯有铲除敕勒才能消除折磨他多年的心头之恨。
于是,才有了这一次双方都企图做个了结的战事。
岳峰带兵杀来,敕勒也早有准备。
兵戎相见之间,两族战士在刀光剑影中厮杀呐喊。蓝色蛟龙旗帜与赤红狼族旗帜交战成了一团。
关于这段战争,在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着留给后世的:冬月,帝王岳峰携定江氏族南平侯铲除敕勒异党,战十日,以二十万大夏军屠戮七万敕勒士兵,敕勒王阵亡。其世子平川阴毒狡诈,以钢针、火雷埋伏大夏军队,血流成河,此战极艰,南平侯战死,终年二十五。史称囚南之战。
而这个南平侯,便是明阳死后被加封的尊荣爵位。想来他幼年起便要他学练武艺,前去战场杀敌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十二岁起就混在军营里厮杀疆场,刀下的亡魂究竟有多少,早已无从记起。
可在囚南之战中,平川骑马对战明阳,他死咬明阳不放,并挑衅着他会带燕燕回敕勒,今日明阳将会死于他剑下,燕燕本就是属于他的!
明阳厌恶从平川的口中听到燕燕的名字,当即怒喝着冲上前去与之大战。而平川早已设下计谋,一早便在此草地之中埋下数千钢针。见明阳战马被钢针刺穿皮肉,惊慌嘶吼之时,他竟绕去后方一剑砍断了明阳战马的四蹄,明阳跌落下马,反应敏捷地站起身,却被敕勒团团围住,导致陷入圈套。
敌军大量流箭飞来,明阳虽骁勇,但左腿中箭后,他明显不敌,持剑砍断第四支、第五支、第十支染毒的流箭后,落下的几支到底还是穿胸而过。
明阳听到噗一声,一支铁箭刺穿他盔甲,正中心口。
鲜血喷射,他单膝跪地,又听见平川大喊一声再放!他抬起头,望见漫天箭雨席卷而来,他嘴角血迹流淌不断,思绪也开始模糊不清,直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地呼喊,明阳!
他艰难地回过头去,燕燕的红色披风从马上掉落,她踉跄着飞奔向他,跌跌撞撞地摔倒,挣扎着起身,明阳红着眼眶,大声说道:别……过来……
大夏军惊慌地大喊:保护公主!
数十名士兵挡在燕燕面前,替她接下了流箭。
等到燕燕透过层层尸身缝隙再去看,明阳正用最后一点气力努力地走向自己,他的脸庞满是血污,却依旧温暖地笑着看着她,吃力地说:燕燕,别哭,战士本就该马革裹尸……记得替我去看花灯……记得替我去踏青……
短短的一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再也走不动了,双膝跪倒在草地之上,只是脸上依旧努力地保持着笑容望向不远处的燕燕。
而此刻,平川骑马来到尚有一丝气息的明阳身后。他冷冷地看着燕燕的眼睛,决绝地抽出佩剑,从明阳身后向其的胸口补了一剑。
燕燕伏在地上,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她发不出声音,泪水乱了脸颊,她感到肺腑剧痛,一声咳嗽,吐出血液,染红衣衫。
彼时,岳峰带着二十万大夏军前来支援,见到明阳战死于此,燕燕满身是血,他立即命部下带燕燕回到身边,而燕燕在看见父皇的那一刻,她霎时崩溃,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对岳峰道:父皇!灭了敕勒!独留世子囚回大夏!
岳峰眼神狠戾,他举起手臂,命身后士兵扛出数百火器,手指一点:放!
火器破空飞出,笔直地落入敌军范围。爆裂声四起,惨叫声不绝,平川亲眼目睹自己的父王与一众将领被炸成碎片。且火器越来越密,最后俨然织成了赤色蛛网,已经分不清天空中飘浮的是火,还是血。
燕燕目睹着眼前惨剧,她先是放声大笑,接着又痛哭不止,喊着明阳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最终,急怒攻心,她晕死过去。
大夏史书后记,冷酷无情的寥寥几语:囚南之战胜,敕勒王与其七万将士,灭。唯敕勒世子平川与残余部下三百余人被俘,皆于大夏终老。
实际上,终老二字都显得带有温度了。
平川被抓回大夏的日子可以说是苦闷诛心。
燕燕亲自命人打造了一处小院,异常加高的围墙,小院子里没有任何的树木花草,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书、没有笔墨、没有工具,甚至没有大门,只有院墙角的一个小铁门,铁门上有一小窗口,每日三餐与极简单的生活日用定时从此此窗送进。整个小院,只他一人囚在此处。
就连送饭人都不准与他攀谈,谁敢破例,就拔掉其舌头。并将平川的残部三百余人流放至边疆种田,并威胁平川若自杀,便将这三百余残部悉数车裂送与他陪葬。
她要让平川永远回不去心心念念的敕勒草原,永远感受不到来自母妃奕瞳的怜爱与温暖,永远触碰不到敕勒王的宝座,永远都孤独绝望地老死在这里。
在最初,平川因忍受不了而彻夜疯狂地哀号,想死却死不成,活又活不下去,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而渐渐地,由于这种日子望不到尽头,他也就平静了,因为燕燕会在他生辰那天来看望他一次,隔着铁门,那是对他的施舍,也是对他的凌迟。
在被囚后一个月,燕燕告诉平川:三公主芳芳的丈夫也死于这场战役,而芳芳不久之后便消失了,留下一封书信给众人,让大家不要再去找她,她想去寻找自己的一片净土。
燕燕说到此处有些动容:还是三姐为自己活了一回,真好。平川默默地听完,心中掠过一丝温暖与欣喜,那个曾经在他最艰难时光给与过他温情的女子,终于可以摆脱皇室身份的枷锁,她值得更好的人生。这场战争让自己的父王与七万将士阵亡于敌前,让自己身陷囚困,但也让芳芳重获了自由,或许这就是一体的两面,凡事皆好坏参半。他深知芳芳是心中永远的白月光,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愿意冒着重重风险帮助六皇子。
又过了一年,燕燕在他寿辰来看望他,这次给他带来了敕勒奕瞳大妃的消息。敕勒王身死,世子被囚,敕勒内部也开始了王位的角逐,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敕勒王的二弟与九弟,部落头领则更钦佩九王爷的勇猛与睿智。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九王爷竟然主动放弃了王位,而是与二王爷达成协议,在大漠深处要了一块封地,带着敕勒奕瞳大妃走了。在草原之上,兄死弟娶本就是常事,敕勒王室也自然应允了。平川听后,反倒是长舒一口气。
据草原的姑娘们说:敕勒九王爷修长健硕身材,俊美柔和的脸庞浑身散发着沉稳的贵族气质。独来独往的身影穿梭在草原之上,如墨的眼睛,浓密的双眉,高挺的鼻梁,阳刚味十足。九王爷虽比奕瞳大妃小十岁,但一直爱慕大妃,最终,两人双宿双飞,遨游草原。
在二十八岁那年,平川终于告诉燕燕,其实他的母妃和父王在和亲后非常恩爱,他的母妃是幸福的,是他偏要觉得自己的母妃不幸福。母妃也亲口说过,是她自愿替代皇室宗亲的公主和亲的,因为大夏先皇封其郡主,并且也将其年迈父亲调防回皇城驻军安享晚年。而在平川心里,他偏要认为母妃的远嫁和亲也是被大夏皇室迫害所致,这样才能加深自己对皇室的恨。
铁门外的燕燕听到这些,没有半点感觉,她连他的声音都觉得厌恶。
平川极尽卑微地恳求她:燕燕,放了我的残部吧,权当可怜我,求你了。
燕燕冷漠地注视着那道隔开二人的铁门,只说了一句:你害死我兄长,杀了我夫君,我流放你残部,已是极为怜悯你了,不要再过分贪婪。
平川痛心不已,他说:若你去我住过的质子府,就会知道答案了。
许是燕燕好奇,她真的去了早已荒废的质子府。
房内的放着一个带锁的樟木箱,砍掉锁头后,箱内放着是她当年被他撕碎的纸鸢,被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已经被他拼凑粘合,仿佛还是原来的模样。
燕燕拿起那纸鸢,眼中闪过一丝黯淡。
她回到平川的牢狱,对铁门那一端的他说道:有些东西,早不该留着了。
那是燕燕最后对平川说的话,话音落下,她站在铁门的这一端,将手中的纸鸢撕成了碎片,撒落一地,一如他当年对她。
自那之后,她再没去过那牢狱。
而平川耳边只回荡着纸鸢被撕碎时的声音,那声音折磨他一直到他死。
人终会因年少不可得之物,而困其一生。平川死前想,如果当初没有撕碎她的纸鸢就好了。初次时,放飞纸鸢的她笑得可真美啊。他为什么没有好好地握住她的手呢……
等送饭的小厮发现他尸体的时候,已经僵了一夜,那年,他二十九岁。
燕燕听闻消息后,只是在房内独自坐了半天,便请旨将平川世子好生安葬在雀燕山顶,因为翻过这座山便到了敕勒境内,这是大夏与敕勒的边境。并下令将敕勒残部三百余人赐毒酒,陪葬于世子身侧。
平川世子下葬那日,燕燕站在皇宫的城墙之上眺望远方,嘴里轻轻说道:世子,念在相识一场,我让你死后得以眺望家乡。但你生生世世都要留在我大夏国土之上饱受与故土分离之苦。我也将你的残部一并送予你,也好让他们陪伴你、服侍你……朝野内部知此事是燕燕的意愿私下里议论纷纷,皆言燕燕手段狠毒,不可小觑,更不可开罪。
一年后,帝王岳峰病逝,在皇后诗妮的帮助下,六皇子顺利登基称锐帝。
锐帝休养生息、重视民生、免除大量徭役赋税、整顿吏治、仅仅三年时间,就将大夏推向了巅峰。
只可惜锐帝在位仅三年,因体恤下情,常去微服寻访,不慎感染疫病,无治而亡。享年不过三十三。
锐帝死后,太后诗妮无心前朝,退去后宫郁郁度日。
锐帝仅存两位年幼的公主于世,为了安稳前朝,燕燕在最为血腥的内乱时期挺身而出,拉拢党羽,辅佐自己的侄子——太子子晨之子登基为帝。
这一路极其艰辛,燕燕几次险些丧命,好在上天庇护,十八岁的侄子终于登上皇座。
那一年,燕燕三十四岁了。
后来,她活了很久,一直陪伴在侄子身边,却始终孤身一人,再没婚嫁,也一生无子无女,临终时,她握着陪在身边的侄孙辈的手,说了很多梦话。她苍老的眼逐渐浑浊,喑哑的声音显得缥缈、空旷,她呢喃着:天真蓝啊,我放飞了一只舟船形状的纸鸢……它飞了好远,好远……一直飞到了灯会……站在灯下的,明阳……
如果当年的平川没有捡起那只舟船,燕燕的人生或许就会改写。
而她临死之前,最后留下的一滴眼泪,也是在憎恨着捡起自己纸鸢的平川。
她宁愿,永远没有那一天的出现。
自古皇家多薄情,既要江山,又要美人。亦或者,人的本性便是如此,贪婪、肮脏,满身欲望。
平川既想要燕燕的爱,又想要完成对大夏皇室的报复,本就是矛盾的欲望。燕燕既想放下对平川的恨,又一再被他拉进欲望泥潭,不能控制自己恨意也是因为欲望。
唯独明阳渡己渡人,他令燕燕在与自己相爱后放下了恨意,即是渡人;他在临死之前劝说燕燕不要迁怒他人,战场上输家就要死,他接受这种事实,即是渡己。
若明阳还能活着,燕燕的心愿还有可能实现,她早已不再暗夜行舟,她只心向明月。
但明阳死后,燕燕失去了生存下去的念想,于是,她对平川的折磨更是宣泄着自己的欲望。
人性终究矛盾,凡人血肉之躯,终是难逃作茧自缚。
茅屋里,妙龄女子静静地诉说尽了这故事。
幽池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剑,剑身已经程亮,映衬出他的脸。
他立起那剑,上头却没有映出妙龄女子的容颜。
她慌了慌,不安地看向自己,发现双手正变得透明,仿若在渐渐消散。
你同我交换了你的过往,既交代出了你的因。幽池说,而我接纳了你的故事,还给你果。
妙龄女子困惑地抬起头。
幽池对她轻叹:你可以投胎转世了,了却前尘牵挂,别再徘徊了。
她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惊觉道:是啊……我……我已经在这山林里徘徊了数十年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她看着消散的身体,怅然地忆起:我原本的名字叫作诗妮,我在这山林之中遇见了身着白袍的他,我们曾约好放弃一切,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但是,那天我失约了。后来,我成了大夏国的皇后,一生都生活在那偌大的牢笼之中,看尽了斗争与计谋,好在我生了三个孩子……我一生都在努力地保护他们
幽池淡淡地说出他们的名字:燕燕,还有……
芳芳与钊锐。
三公主,与六皇子。
没错,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诗妮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可他们的父亲却不是岳峰,即便到岳峰死去,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就像民间说书人口中的野史,有些宫人早就猜测锐帝是太皇太后的血脉,也有垂老的宫人说过锐帝的生父是一位身着白袍战死的将领,又有人说太皇太后此前对先帝不忠,与臣子私通。众说纷纭,信口雌黄。
可奈何太皇太后的母家势力雄厚,所以先帝在位期间,无人敢提及此事。
且林贵妃虽知实情,却因自己无法生育,又仰赖皇后照顾,也愿为其抚养两个孩子,并视如己出、隐瞒真相。
先帝后宫佳丽数不胜数,又如何知晓哪一个背弃过自己呢
而多年后,记录院走水,大火烧光了妃嫔们的侍寝记录,三公主与六皇子的确切生辰更是无从对照。
我因为自己儿女的际遇而耿耿于怀了一生,即便我无心争宠,也一直身居高位,可我的孩子们竟都背负了苦难……这令她懊悔、痛苦,直到死后也割舍不下这份执念,以至于记忆错乱,误以为自己只是个宫女,是啊,我连自己究竟是谁都忘记了,唯独记得那些困扰着我儿女们的往事。看来,一直放不下的人竟然是我啊……
幽池凝视着她逐渐衰老的脸颊,低声道:你的魂魄徘徊在荒郊野岭数十年,一直没有遇见过愿意来渡你进入轮回的人。
诗妮抬起垂老的面孔,那是她死去的年纪,她流下感激的泪水,对幽池微微颔首:谢谢你,只有你听我说完这一切,令我得以倾诉内心困苦……
不必客气,这是我的职责。
你……究竟是何人呢
幽池轻巧地一句:不过是个降魔人罢了。
诗妮带着些微笑,最后道了声谢,烟消云散。
茅屋外暴雨骤停,天色蒙亮,朝阳升起。
鹿灵捧着摘下的野果走进茅屋,看到幽池面前升着一团篝火,困惑地问道:天色这么亮,你生火干嘛
幽池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火堆:方才下雨了,有些冷,就生了火。
鹿灵蹙起眉头,不可思议道:下雨我一直在外面采果子,不过就出去了半个时辰而已,我怎么不知道下雨
幽池看向鹿灵,淡淡笑道:心若向明,便无须暗夜行舟,自然也不会看见阴雨了。
鹿灵翻翻白眼,她实在听不懂,拿出一颗果子吃了起来。
屋外,阳光大好,天色湛蓝,无雨,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