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梅花弄金屋藏雪莲
湖涯村新楼梦平儿
雪莲向贾桂说到自己身世,突然面色阴沉,眼含泪水地说：我只知父母双亡,听说母亲生下我后便去世了,义母把我卖进妓院。真是苦命人啦！我从懂事的一天起,只看到嫖客进进出出。
从小在青楼长大,到底是南京人还是扬州人贾桂问。
可能是苏州人。鸨娘原在苏州的,后来把店开到南京、开到扬州来。我是从苏州那边带过来的。雪莲说。
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你也怪可怜的。贾桂怜惜地说。
谢谢你对我的同情,没办法啦！谁愿意在这肮脏世界卖弄风情。雪莲道。
你为何又叫夜来香的贾桂随便问。
薛蕾这个名字是生母起的,据说我本姓薛,草字头是我的辈分。夜来香是我的艺名,顾名思义,因为做这个生意都是在夜里的,只有到晚上才吃香。雪和薛、莲和蕾是谐音,所以他们都叫我雪莲。
雪莲天生丽质,才智聪颖,十五六岁就名扬金陵和广陵,成为江东第一名妓。多少浪荡子弟垂涎三尺,无数公子哥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贾桂还想听她的青楼经历,问：那你很早就开始接客了
是的。我长到十三岁时,月潮刚来,鸨娘就叫我接客。那时我怕呀！坚决不接受,她也没办法。到十五岁时,被逼开始做这项倒霉的生意呀。哎呀！苦命哟！雪莲叹了口气道。
她怎么逼你贾桂好奇地问。
她先是劝我,说我已经十五岁了,是长大了,可以接客了。我说‘我不想做这种事’。她说：‘你是用钱买来的,把你养到这么大,难道白养吗’我还是坚决不答应。她就不给我饭吃,还用皮鞭抽打。没办法啦！雪莲说。
这是没办法的事。后来呢贾桂说。
因为我是黄花闺女,她不问我同意与否,就贴出告示：夜来香小姐,貌若天仙,初次接客,出银子多者得之。雪莲说。
她是提高你的身价,据此可以为她多赚钱。以后呢贾桂问。
后来竞相报名的嫖客越来越多,多达几十人。因此她的筹码也越来越高,结果被本地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僚兼富商用三百两银子包去五夜。雪莲说。
从此你开始了卖妓生涯贾桂说。
是的。还有呐,这个老头好厉害,身边带着好多支高丽参,把我折腾得好苦。痛啊呀！他还兴致勃勃地说我是原装、正宗货。五天过后,还要再包一个月。他再拿三百两银子,又包去了一个月,把我折腾得半死不活,结果他也精力耗尽。雪莲说。
他后来怎么样贾桂问。
由于他酒色过度,被人扶着回去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也许他已经死了吧！雪莲说。
听起来你是怪可怜的了！生长在这个肮脏的地方,没办法。贾桂说。
我的名声也由此而来,日日门庭若市。所以一般的人,根本不理睬他。越自高自大,我的身价却越来越高,我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结果成了江东第一名妓。雪莲不无得意地说。
由此算来已经十年了。十年来,鸨娘在你身上赚去了不少钱,想必你也有很多积蓄贾桂说。
不错,就说这座房子的钱,大多是我为她赚来的。至于我对钱是无所谓的了,钱多没什么意思。我只求从良,非常想做一个贤妻良母,成为正常的女子。雪莲说。
鸨儿能放你走吗贾桂问。
老板娘已经死了,这里实际上是我接承了,我就是老板娘了。问题不在于好走不好走,问题是在于有没有合适的男人,值不值得。来这里的大多数是嫖娼的,这种人值得寄托吗除非是你,只有你是我唯一选择的人了。雪莲说。
你说的全是真话贾桂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是真心实意的。如有半点假话,天打五雷轰！雪莲发誓道。
我相信你,这里的财产咋办贾桂道。
说起来你还是个大男人,问财产干吗钱财是身外之物,我愿意不要财物只要从良,这些肮脏的东西统统不要。雪莲说。
难得。这种心志可佩可敬！贾桂说。
那你就同意我从良！同意我跟随你了雪莲兴奋地问。
让我再考虑考虑,这次我先回去,下次来接你。贾桂随口应付。
不行。不要敷衍塞责了,就是这次,今天就去。雪莲坚定地说。
你若要去,恐怕……贾桂说。
恐怕夫人反对,恐怕母亲难以接受,恐怕有损你的前程雪莲说。
主要是怕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怕让你受委屈。贾桂推托道。
任何委屈都能承受,暂时可以单独而居。雪莲说。
一时不一定能租到合适的房子。贾桂说。
没关系,我可以另租房子住,只要你经常来看我就行。她不管贾桂同意与否,就帮他整好行李了,说,走吧！我们一起去。
你真的现在就去,你的东西呢就一个人贾桂惊问。
说走就走,难道我在开玩笑吗行李也已经准备好了的,叫他们给我送到航船码头去了。这一带水路我很熟悉,等会儿我们两人雇用一条船,直达扬州,多惬意！雪莲开心地说。
她很快租来了一辆马车,与贾桂同乘到码头。在码头,她已雇好了一艘小船,行李已经上船,正等候他们。他俩下得船后,立刻起锚开船,顺水行舟,悠然自得地向扬州驶去。
在船上,雪莲兴味盎然地拿出琵琶和二胡,自编自弹自唱一支曲牌《乐悠悠》：
浔扬江头游。顺风行小舟。与夫郎同舟共济下扬州。永别青楼为良家女,从此不为卖笑卖身愁。春风送爽厄运吹远去,长江水洗浊污终无留。一身清白其乐悠悠。
她情真意切的言辞,还是难解贾桂心结。他无精打采地在发呆,想着：怎么安排她的住宿,把她藏于何处一旦被人发现,说我娶了烟花女子,有失身份！更担心的是被史英和母亲她们知道,如何应对好
雪莲已看出他的心思,理解他的难处,为了消除其疑虑,继续来一曲《爱你本无瑕》,唱道：
劝郎君切莫怕,奴爱你本无瑕。吃苦受辱有何所惧,甘茅屋草堂低头狭斜。相爱何求富贵荣华。只望夫郎不忘女儿家。心满意足逍遥自在迎朝霞。
听了她两曲后,贾桂的顾虑似乎在渐渐消散。雪莲兴致地坐到他的膝盖上,吻了一下他的脸额,真情地说：我是用心唱的,你可听清了
是是是！唱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贾桂点头说。
你也来一曲。和你在一起我开心,很想听听你的。雪莲说。
贾桂酝酿了片刻,说：好吧！我也来一曲《爱你本无瑕》。唱道：
听莲儿一席话,相爱真切无瑕。妻三妾四有何所虑,暂藏隐处避挡雨雪斜。姹紫嫣红处处春花。望后来相伴琴瑟琵琶。白首约卿卿我我温柔人家。
雪莲听了,喜上眉梢地说：官人呀！只要能分得你片心,就心满意足了,不管抛风跌浪、受苦受累都在所不惜。你准备把我藏于何处,在扬州还是高邮
你喜欢在哪儿呢随你所愿,只要你称心就好。贾桂说。
你到哪里我也到那里,你在高邮当然我也要到高邮。雪莲道。
高邮可能住宿不大方便。贾桂说。
房子请勿担心,我会想法子的,在县衙边上租间民房就好了,只要离你近一点的地方。雪莲说。
他们到达扬州已经夜幕降临：雪莲一人乘着轿子到维扬楼客栈住了；贾桂回转知府宅第住宿,第二天一早起身前往高邮。就在他到达县衙的当天下午,有一中年妇女前来请县太爷,说是外面有客人请他前去一趟,并递上便条一张。他打开一看,知是雪莲也到高邮了。
他随妇女来到离县衙不远处的民房外,雪莲已在门口迎接了。她笑声洋溢地说：非常高兴官人的莅临,真是相思心切啊！一夜不见如隔三秋。请进屋里叙叙。
真想不到,你来得比我还早！连房子都已租好了！贾桂惊讶地说。
先看看房子怎么样家具是否适合摆设是否妥帖因为来得匆忙,加上条件所限,想必诸多不尽人意。亟需听听大老爷的高见,好予调整。雪莲欣然地说。
贾桂看：是一幢三间立面的独立小院。进去西间是灶房和餐室,卫生洁净。中间是书房连客堂,左边两只书架并排而放,架上摆满各种书籍；右边墙上挂有三张名人字画,底架上放着三弦、琵琶、京胡、二胡、笛子等乐器；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两边各置一把太师椅,桌上内侧设有名贵瓷器,前面有扬州漆器茶盘一只,上面放一把宜兴紫砂壶和四只紫砂杯；窗前长台上一张宣纸铺着,边上放着文房四宝和粉彩颜料,显得文气书香、整洁大方。
东间是卧室,布置得雍容华贵、典雅温馨：一张朱金拔步床,做工考究,雕刻精细,床上放着花毯锦被,一对刺绣绸缎枕头,浮着鸳鸯嬉水,艳丽生动；一顶粉红色纱帐,映得人面桃花、娇美无比；粉墙上缀有几幅名人字画,有条幅的、斗方的、扇面的；窗前放着柜桌,桌上设有镜子和梳妆盒,桌前放着一张梳头椅,椅子垫铺着狐狸皮毛。贾桂坐了下来,雪莲也随之前胸倚在他背上,下巴搁在他头上,对着镜子摆脑撒娇道：你看行吗
行行,很好！很有品位,好不容易！真是出人意料,想不到你如此迅速地租好房子,还置办了这么多东西、摆布得如此讲究。简直不敢相信,好像是仙女拂袖出来的。贾桂激赏地说。
多谢夸奖！我可是个凡尘女子。其实我是靠别人帮助的：早晨维扬楼派出不少人来帮衬,两人先来租房,还有几人陪我在扬州买家具,买好后随即上船,我到时这边已把房子整理好了,这样就快呐。他们才刚回去,就迎来你这位官人了。雪莲兴快淋漓地说。
花了好多钱吧钱够吗贾桂说。
就是买点家具,因为这些家具都是红木的,恐怕高邮没有,所以在扬州买,在扬州也算是顶高档的了。雪莲说。
其他都是你自己带来的贾桂问。
当然。你看看,这些瓷器都是唐代的,而且是唐三彩；还有陶器多是先秦时期的；至于字画,全是名人正品。雪莲说。
贾桂把目光投向字画上,说：这幅楷字是颜真卿的,那张山水是唐寅的,右边这张‘糊涂’是本地板桥的,中间的条屏行书是当今皇上的,还有……
不要说了,我箱里还多着呢,有空我把箱子里的统统拿出来,让你鉴赏个够。雪莲道。
钱够不够,不够向我要就是了。贾桂又客气句。
你当官的是靠俸禄,是有限的,谁要你的钱。雪莲虽然没有杜十娘的猫儿眼和夜明珠,但也有许多珍贵的东西,今后你会知道的！她看了看贾桂,接着说,史姑娘回来了没有如果她没有来的话,你晚上能否来陪我。
晚上一定来陪你。听说史英她们陪巧姐去苏州了。贾桂说。
说到巧姐母女,在扬州住了几天,宝钗认为她俩须到苏州宿一段时间,并且自己也应该去看看李太太。所以除花蓉、李黛外,她们都一同来到了苏州。
李纨自从住到苏州以来,唯有今年最冷清,除夕夜只有小杏陪着吃年夜饭,虽然饭后莺儿、贾蔷、薛沙、小红前来贺岁,新年早上又来拜年,但总感觉冷清清的。每逢佳节倍思亲,最主要的是子媳和孙男孙女都不在身边,心中自然不快。宝钗一行的到来,李纨犹如久雨见艳阳般爽心。
她们各人送上不少年货,有人参、桂圆、荔枝和糖果糕点等。李纨欣愉地说：谢谢！你们人过来看看,我心里就非常高兴了！怎要你们破费！
薛芬、梅菲她们经常来吗宝钗问。
初一早上就来了,她俩也有孝心。因为她们都很忙,又是大月份了,还经常来看我,送来许多东西。李纨说。
这是应该的,不过薛芬夫妻俩到这里路远些,一走就要一天时间,加上家中起新房,也够忙活的了。宝钗说。
周香的事我们也都挂在心上。巧姐儿与贾施是亲姐弟,趁此机会,到他家去看看。姐儿有这个弟弟,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父亲的福分。李纨说。
谢太太关心,我自从得知有个弟弟后,感到特别地欣慰！年前来时已经和他相认过了,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愉。他很像我的父亲,也像平儿阿姨,只要太太许可的话,我与香儿明天就去。巧姐说。
捎个信去,叫他们过来接你好了。宝钗说。
不要捎信了,我已经来接了。薛芬说着走进门来。
梅菲和薛芬是来看望太太的,刚好巧姐她们都在这里。薛芬听见宝太太正说到她,就应了一句,快步上前道：巧姐,你好！你过来非常高兴,邀请你和香儿到我家里看看！
薛芬边说边亲热地把手搭在巧姐肩上。一回熟,二回亲,今天是第三次了,彼此相见,显得无拘无束,格外亲切。巧姐最关心的是弟弟,问道：施弟他没来吗我真的很想见他！
因为家中很忙,放不下手头活儿。他不知你在这里啊！否则肯定来的。薛芬道。
你俩也坐下来说说话,看你俩肚皮挺得这么大。李纨说。
芬儿和菲儿俩都很勤快,现在已到了该休息的时候了,粗重的活儿切勿干！菲儿的孩子五个多月了,要好好休息。宝钗接着对薛芬说,芬儿可叫周香去帮你做做事,直到你分娩。巧姐儿最好也住上一段时间,帮助帮助嫂子。
应该的,何况香儿已在这里了,就是不在这里,我也要叫她来。这可是我们贾家的大事喜事！巧姐爽快地说。
请太太、母亲放心！我知道了。这是贾家传的脉,我会尽心尽力地值侍好舅妈的。周香愉快地说。
这就对了,我把芬儿母子俩的事交给你母女俩了,不能有任何大意和轻忽,要保证平安无事。宝钗嘱咐道。
请两位太太放心！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子了。经过上回折难,还在小红阿姨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可以从头再来,紧要的是对人应该诚心诚意,做事应当认认真真。我会孝敬舅妈的。周香再次表示。
‘若无折难,哪得千秋’。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完全相信你是个聪明勤快的女孩儿。宝钗说。
我也放心了。姐儿,你母女俩准备何时到吴江去李纨说。
太太允许的话,我俩今天就去：他们很忙,一来急需要人帮助；二来免得他们再来接我俩。不过……巧姐说。
还有什么事只管说好了。宝钗说。
不过我在弟弟家时间不会待很长,因为春耕春种就要开始,家中的事也很多,请两位太太谅解。巧姐说。
当然理解,我知道你家里也忙,要回去,主要是靠周香。李纨道。
巧姐母女俩就跟着薛芬,至傍晚到达湖涯村。贾施见姐姐和外甥女儿到来,连忙丢下手上活儿,快步前来迎接,热情地说：姐姐好！可真是贵客嘉宾来哟！今天一大早喜鹊就叫不停,原来是姐姐光临！
弟弟好！在这岸芷汀兰之处找到弟弟,真是我之万幸！打扰了吧。巧姐亲切地说。
哪儿的话！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姐姐这么远路来看我,不尽感激！贾施说。
我们姐弟俩能有今日会聚,都是祖上显灵、父母阴德和自己积福,好不开心哟！巧姐手揩热泪说。
周香喊了声舅父后,就把衣服等行李搬进屋里,容态礼貌、手脚勤快。巧姐见弟弟家五间楼房已经落成,只剩下外部裸墙尚未粉刷,尤感慰喜。当时在那里要盖五间楼房是很不简单的,算得上村里富户人家了,而且他祖上并无家业,全靠小夫妻俩勤劳致富。她激动地说：你俩也够辛苦了,几年时间,积攒了这么多钱,盖起这么好的楼房,好不容易啊！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临终时嘱咐说：‘儿呀！你长大成人后,有三件事不可忘记：一是去寻找贾府宝、李二位太太和兰哥,还有你的亲姐姐。二是老实做人。你的祖辈都是忠厚善良、明礼守信的,你也要行善积德,以义气为重,切不可以一己之利,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三是要勤俭持家。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做人不怕家里穷,只怕志气短,切莫好逸恶劳、虚度时光。你要立志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祖上争得荣耀。’母亲的教导弟弟我永记不忘！贾施含泪说。
说到母亲,巧姐顿时泪珠滚滚,说：母亲待我胜如亲生,我的命也是她给的；过去我称她为平姨,从今天起得改称为母亲了。
她随即走到平儿的灵位前,点烛焚香,俯身跪拜,哭泣道：母亲！在贾府一别后,再没见到您。我是在母亲怀里长大的,是您从恶人手中把我解救回来。您的忠贞品德和善良心地,永远铭刻在我心里！今日有幸见到弟弟,有幸见到母亲的灵位,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说也奇怪,当天晚上,巧姐做了一个梦,见平儿身穿粉红色缎袍,头插两朵紫色茶花,显得俏丽非常。她笑貌可亲地说：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