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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葫芦僧狱中收义女
稻香村梦里救莺儿
曾经做过葫芦僧的薛沙,从小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八岁被堂叔送到葫芦庙做小和尚,一生受尽苦难,道路十分坎坷,从来被人瞧不起,更无人跪过他,今天有人跪在面前,说等来生做他女儿!因而他高兴得不得了,激动得热泪盈眶地说:不要来生,就是今天收你为女儿!不知意下如何
薛氏的命运与薛沙相似,也是举目无亲,当听到老人愿收她为女儿,心中激动非常!她急忙再次跪地,俯身三叩首,说:父亲在上!请受女儿三拜!祝父亲贵体康泰!
女儿不必拘礼!快起来,快起来!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薛氏也立刻面露喜色地再次将银子递出,说:这点碎银是我多年的积蓄,留着也没有用,请拿去给我买块坟地。
女儿留着,女儿留着!为父决不要你的银子。为了安慰她,薛沙接着说,女儿不必如此绝望!我看此案可翻,此冤可伸,定能平反昭雪的。
身在绝境之中的她,似乎被义父的一句慰语,唤活了将死的心灵,开始看到了希望、见着了曙光,萌发求生的欲望,眼神里闪露出求救的信号,于是说:只有求父亲来伸女儿的不明不白之冤,救女儿危在旦夕之命,想必父亲有办法拯救女儿出狱!
请女儿放心,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可想。薛沙继续宽慰说。薛氏的哀求给了他莫大的责任心和驱动力,他紧蹙眉头在牢外走来走去,突然想到什么,忙问:你刚才说主人姓薛的,你的主人是谁
我的主人就是荣国府的薛宝钗,我是她的丫头,名叫莺儿。
你为何从荣国府中走出,难道你犯了什么错,被主人驱逐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主人对我很好,情同母女!我是偷偷出来的。
这就奇了!她的儿子你怎么不认识呢
怎么会不认识,是我一手把他带养大的,我似养母,他把我当亲娘一般。
既然认识,那天审堂时你没有看见没有看清坐在堂上的便是贾桂
那天我不敢抬头,没有举目,也许他当了官变化太大。真是贾桂
没有错,肯定错不了。因为他到任不到半年!
讲到贾桂,莺儿仿佛可以马上出狱似的,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说:烦劳父亲速把女儿的冤情禀报桂哥儿,待女儿出狱后……
不要说了,为父即刻就去,即刻就去!薛沙说后就走。这时红日已经西沉,夜幕即将降临,父女俩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三九隆冬,北国银装素裹,江南仍郁郁葱葱。吴江县衙花圃内的秋菊刚刚凋谢,腊梅和山茶正含苞欲放,已经透发出阵阵芬芳。
贾知县用过晚饭后,满面春风地走进书房,随手捡起他已经看过多遍的江苏省巡抚颁发的《嘉奖令》,嘉奖吴江新任知县贾桂及时、准确地侦破和审理了薛氏谋杀一案。他坐在躺椅上看了又看,神色飞扬地作了首七言绝句:
今冬白雪晚来迟,遇却飞黄腾达时。
喜阅巡台嘉奖令,鸿鹄志远上天知。
自从审理薛氏一案后,贾桂受到了上司的表彰和百姓的赞许。他因年少气盛,自视甚高,感觉前景一片光明,遂做起了飞黄腾达的升官梦。这时,管门的薛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向贾知县行个大礼,说:贾大人,我的女儿受了天大的冤枉,请大人给我伸冤昭雪!
此时的贾桂心情最佳,笑着说:你在开玩笑吧,你从未结过婚,哪来的女儿
是刚才收认的义女。薛沙认真地说。
好啊,祝贺你!坐下来说吧,有什么冤枉,慢慢讲来。贾桂跷起二郎腿说,只要在本县权力范围内,她犯的什么罪呢
说她犯杀人罪。薛沙说。
哦!说她杀了什么人贾桂问。
说她毒死丈夫!薛沙如实地说。
是哪里审的案贾桂感兴趣地问。
在本县,是贾大人您亲自审的案。薛沙声音偏低地说。
你说的就是薛氏吗贾桂问。
是的,就是她。薛沙明确回答。
乱弹琴,岂有此理,你黄汤灌多了。贾知县轻蔑地说。
我是认真的,不但没有喝酒,连晚饭都没有吃。薛沙说。
此案本县审得清清楚楚,断得明明白白,证据确确凿凿,况且她本人也供认不讳了。不许你胡言乱语!贾知县警告道。
请大人息怒,此案实属冤枉!请容许我冒昧地问,大人可知薛氏的真名实姓吗薛沙从容自若地说。
好大的胆子,胆敢问起本县来。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贾桂装腔作势地反问。
小人不敢,容小人禀告,她名叫莺儿。薛沙心情沉重地说。
莺儿……听到莺儿,贾桂心里一惊。他想起那天审案时,怪不得觉得她的模样很像莺儿,讲话的声音也似莺儿。他立刻从躺椅中站起,在房内走来踱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后,问,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薛沙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贾桂严肃地问。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薛沙不假思索地说。
她怎么说她说什么贾桂焦急地问。
她说是荣国府的丫鬟,名叫莺儿。薛沙不慌不忙地答。
她怎么变成了薛氏呢贾桂不解地问。
因为她的主人姓薛,所以她更姓为薛。薛沙说明。
她说主人是谁贾桂进一步问。
她的主人就是大人的母亲。薛沙说。
她还说些什么贾桂深入地问。
她说,桂哥与她同睡八年,她视桂哥胜如亲生。薛沙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贾桂深感内疚地说。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薛沙解释说。
不要再说了!贾桂知道薛氏便是莺儿了。恻隐之心人人皆有,他感到不安和懊悔,悔自己太大意了,悔不该当初不按审案程序进行,不应该不问她的姓名、年龄、出身和籍贯等,也没有叫她抬头,所以酿成难以挽回的严重后果。此时,他思绪混乱地自言自语:这怎么办好这叫我怎么办好呢
薛沙认为知县大人知道薛氏就是莺儿了,何愁女儿的冤案不能昭雪!于是理直气壮地说:这有何难为民伸冤,是做官的天职。不冤枉好人、不放过坏人是断案的准则,也是做人的良心。有错必纠、有过必改、有冤必伸是理所当然的,我看此案可以重审吧。
贾桂也认为薛沙的话有道理,便点头说:你讲得也有道理,不过……
正在这时,外面走进一个书吏来,呈上盖有官印的公文,说:刚才苏州府送来紧急机要文书,本职特来呈送大人阅览。
贾桂接过一看,是刑部批文,文中明确授权吴江县将谋害亲夫的罪犯薛氏就地处斩。站在旁边的薛老头偷眼斜视,虽然没有看清全文,已经了解了大概。
本县知道了,你可回去了。知县打发书吏走后,再拿公文重新细看一遍,随即两手发抖,面色发青。薛沙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桂,对他的动作和表情都看得明明白白。可是老头心里却七上八下,企盼着他作出理智的选择。
两人同时陷入沉思之中,一时屋里寂静无声,尤其是贾桂想了很多很多。他想将要斩首的是亲如母亲的人,既然薛氏就是莺儿,不言而喻,这是一桩冤案了,应当义无反顾地纠正自己的失误,给予平反昭雪。他正在思考怎样重审此案时,忽然看到案头上放着的《嘉奖令》和飞黄腾达诗。他想:如果给莺儿平了反,自己的面子坍塌到何等地步,更重要的是上司如何看待刑部公文又怎可收回说不定这顶乌纱帽也难保了!
面对升官与贬职、赞誉与责备、亲情与私利,贾桂思绪如麻,感到十分棘手和不安。他脸面绷得很紧,露出异常的冷静、老辣和诡谲。他摇了摇头,咬了咬牙,仿佛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狠狠地击了一下桌子,自言自语:就这样办,别无选择!只有这么办了!
站在旁边的薛沙,对贾桂的变色看得十分清楚,心感万分焦急、不安和惶恐,预感到女儿的命运非常凶险。可是他还是据理力争道:贾大人,有冤必伸、有错必纠,是做官的基本道德,为民伸冤,不可犹豫。莺儿在狱中受尽煎熬,企盼着早日洗雪冤屈啊!
本县早已断明,况且她也招了供、画了押。杀人偿命,这是王法,是天理。王法条条,天理昭昭,岂容徇私枉法!贾桂堂而皇之地打了几句官腔后,手指薛沙,说,不许你胡言乱语、造谣惑众,更不容你为杀人犯鸣冤叫屈!若在外面说出半句流言,本县执法如山,就要依法办你!
身受贾雨村之苦的薛沙,没有忘记前车之鉴,知道莺儿的冤枉不但不能昭雪,还有可能给自己招来祸灾。但他想到自己清白无辜的义女,蒙此天大奇冤,就是再次受苦受难也在所不惜,反正自己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拿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命也值得,因而理直气壮地说:贾大人,莺儿听到大人在吴江做官,她心里十分高兴,认为你会马上给她平反昭雪。况且她是被冤枉的,又是您的亲人,她是有恩于你贾府、有恩于您的人啊!他边说边从衣袋里取出她的血书状纸,说:这是莺儿用内衣和血写成的伸冤状纸,大人请审视!
谁要看她这些胡言乱语的东西。此时的贾桂根本听不进薛沙的忠告,反而认为他多管闲事、碍手碍脚,不但不接不看血书状,还装腔作势地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她是我家的仆人,就是亲母也一样,杀人必须偿命,本县决不姑息。何容你多言,若再多讲一句,就要定你与杀人犯有牵连和同流合污之罪。看你年老,暂不定你罪,快给我滚!
薛沙是历尽坎坷的人,深知官场险恶,知道有的人一旦利欲熏心、官迷心窍,就会忘却基本的道义和良心,什么歹事、恶事都能做得出来。他知道多说无益,只会更糟,还是快走为上。
薛沙走出门外,感觉月色无光、星斗晦暗。他仰天长叹:天啊!苍天有眼,救救受苦受难、含冤遭屈的好人呀!
说也奇怪,薛沙猛然看到苏州方向星空突然影现一束闪光,仿佛祥云从天而降。此时此刻,他想起了前任吴江知县、现任苏州知府的贾兰。贾兰在吴江任职期间,为官清正廉洁、办事公道,为吴江百姓做了许多好事,深受民众拥戴。
薛沙知道贾兰是贾桂的上司,又是他的兄长,也是莺儿的主人。想来只有贾兰才有可能救得了女儿性命!救人性命,刻不容缓,于是他就急匆匆地向苏州府奔去。
三九严寒的夜晚,北风呼呼,寒气冽冽。他空着肚子,顶着寒风,竭尽全力地连走带跑,赶到苏州府衙时,已是鸡啼两遍、更打四鼓了。可是苏州府衙大门紧闭。走得汗湿衣裤的他,一停下来,就全身冰冷,心里发抖。这时,街上做生意的人开始走动,府衙斜对门一间早吃店开始生火,他便走到店前取暖。店家见其神态紧张,想必有急事,于是问:老伯,天气这么冷,你这么早到此有急事吗
有急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薛沙接着简要地讲述了女儿含冤的情况。好心的店家告诉他:半年前,贾知府的母亲李太太来到苏州,因为府里房子有限,现在租住在府后巷七十七号,你可去找李太太说说,可能有用。
谢谢!谢谢你的指点!薛沙忙谢了店家,就急匆匆向李氏住处走去。
稻香村既是李纨的大观园居所,也成了她雅号。她因久居京城,早就想到江南看看,得知儿子荣升为苏州知府,便前来苏州,想住上一年半载。她到此半年来,与儿媳妇和孙男孙女们看遍了苏州园林,饱览了太湖风光,享受着天伦之乐。她虽然玩得开心、吃得满意,可是心中老是牵挂着老亲旧友,特别是日夜惦念着莺儿。
李纨对莺儿感情颇深,因看她忠诚老实、手脚勤快、心地善良、人又乖巧。她在带养贾桂的同时,把李纨的家务全给包下了。由于李纨患有风痛症,不能洗水,全家人的衣服都由她来洗涤,所以李纨十分疼爱她,把她当作女儿一般看待,还教她读书识字。去年端阳节下午,李纨关心地说:你十岁来到我们家,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现在桂儿也长大,明年秋天可去应试了,我想给你找个婆家,寻个好男人,使你有个好归宿。
当时她只是红着脸,一话未说。第二天,忽然莺儿不见了。此事使李纨非常内疚和不安,这次到苏州另一个目的,就是打听她的下落。
在姑苏半年来,她未能听到莺儿的任何消息,因而常想得夜不能寐。那夜待到鸡啼二遍后,她才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朦胧中看见莺儿蓬头散发地走来,脸色憔悴。莺儿泪流满面地说:太太,我受了天大的冤枉,被关押在死囚牢里,命在旦夕!求你救救我,只有你能够救得了我。
李纨忙伸手拉住她,说:莺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呀!快过来,我来救你!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高喊:李太太在家吗我有急事要禀报太太!喊声惊醒了她的噩梦。
从梦魇中醒来的李氏,意识到将有什么急事要发生,就慌忙吩咐家人开门,自己立刻披衣起床。她走到客厅,见一老人蓬头垢面,战战兢兢,就问:请问老伯,有什么要紧的事
薛沙见问,知道这位定是李太太了,忙跪下磕头,说:太太在上,受小民一拜。
请起,老伯请起,请坐请坐!有事慢慢说,这么早来找我,有何急事
小民连夜从吴江县跑来,是为莺儿喊冤的。
莺儿!哪个莺儿她做什么的
就是你们家的丫鬟。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家的人
是莺儿她告诉我的。
她现在何处有何冤枉
在吴江县死囚牢里。
她犯的什么罪难道是杀了人不会的,她不会杀人的。
是说她杀了人,定她杀人罪。
怎么可能呢说她杀了什么人
说她谋害丈夫。
她有男人了她嫁人了
没有,没有,是嫁祸于她的。
此案是哪里审的
是吴江县贾桂知县审的。
这就不对了,桂儿视莺儿如母亲,怎么会冤枉她呢一定是搞错了。李氏从急转缓地说,请勿着急。
命危旦夕,怎么不急!薛沙神色紧张地说。
难道马上就要绑赴刑场,杀头问斩李纨不慌不忙地说。
是的。刑部已批下公文了。薛沙说。
怎样李纨由缓转急地问。
刑部公文,命令由吴江县立即就地处斩。薛沙说。
确有此事李纨紧张地问。
刑部批文昨天到达,我亲眼所见。薛沙说。
李氏听了薛沙的话,印证了刚才的梦。她认定就是莺儿了,所以急得不得了,随即吩咐家人:你快去府里,叫贾老爷快来见我,说我有急事!家人刚跨过门槛,却被叫住说:如果府门还关着,你就猛敲。
家人走后,她吩咐泡茶做饭,向薛沙了解莺儿的具体情况。薛沙将昨天见到莺儿的经过作了简述。当讲到莺儿认他为义父时,李纨说:莺儿有福,认了你这位善良的父亲。
正说着,贾兰穿着便服走了进来,问:母亲,叫孩儿急来,有何紧要之事
李氏板着面孔,怒气冲冲地问:吴江县死牢里羁押着的女人你可知道
孩儿知道。贾兰说。
刑部批下公文,你可知道母亲问。
公文昨天下午到达,已转送吴江县了。贾兰说。
何时行刑李纨问。
尚未确定,大约半个月后吧。贾兰说。
罪犯姓甚名谁李纨问。
名叫薛氏。贾兰说。
名字呢薛什么李纨发怒地高声问。
这这……贾兰吞吞吐吐答不上来。
我问你,她今年几岁李纨进一步地问。
这这……贾兰又答不上。
她是哪里人呢李纨严肃地问。
可能是吴江人。贾兰模棱两可地回答。
乱弹琴,糊涂官。她犯的什么罪李纨气愤地说。
是用砒霜毒死亲夫。贾兰说。
砒霜来源呢李纨接着问。
这……贾兰意识到此案可能出错,自己历来都按条条框框办事,从不马虎草率。只有这次太大意了,原因是太相信贾桂了,只听桂弟汇报,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未弄清,怎能够定罪于是就说:恕孩儿大意,有什么错处,请母亲明示。
真是糊涂官,简直糊涂到了极点,连犯人的姓名、年龄、籍贯都不知道,怎么能定案真是气死我了。李纨气得脸色发青。
母亲请息怒,孩儿知错,听从母亲教诲,孩儿改正就是。贾兰自责道。
待你改正,人都死了!李纨怒气冲冲地说。
此案错在何处难道是冤枉了不成贾兰诚恳地说。
我问你,薛氏就是莺儿,你知道吗李纨问。
不会吧,既然是莺儿,为什么桂弟从未谈过贾兰不解地说。
你有无复审过李纨问。
没有,没有复审。因为……贾兰如实地回答。
因为什么因为太忙是吗岂有此理,连复审都未做,就报到刑部去。草菅人命,这还了得!李纨声色俱厉地训斥。
儿子知错。贾兰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母亲怎么知道薛氏就是莺儿
李纨手指薛沙,说:是他连夜跑来告诉我的。
贾兰知道薛沙为人老实,就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请看莺儿在狱中用血写成的状纸。薛沙说着,就从衣袋里拿出莺儿的血书状,双手呈递给贾兰。
贾兰看到血迹斑斑的状纸,看得泪水滴滴。李纨从贾兰手中拿过状纸,一看就晕了过去,一时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