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的铠甲还带着血痕,掌心却变戏法般捧出包糖渍梅子。
路上瞧见,想起你嗜甜。
我捏着发烫的耳垂嘀咕:谁要你当喂猫似的…
1
将军赠梅
霍铮的铠甲还带着血痕,掌心却变戏法般捧出包糖渍梅子。路上瞧见,想起你嗜甜。
我捏着发烫的耳垂嘀咕:谁要你当喂猫似的…
三日前我才到这苦寒边城,刚挂上辛氏药铺的旧匾额,就听说骠骑将军霍铮大胜匈奴,今日凯旋。城主派人挨家挨户通知,所有未出阁的姑娘都得去城门口撒花迎军。
我本不想凑这热闹,却被隔壁布庄的刘大嫂硬拽了去。此刻站在人群最前排,手里被迫捧着蔫巴巴的野花,铠甲染血的将军却突然在我面前勒马停下。
姑娘是新来的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清润,完全不像刚厮杀归来的将领。
我抬头正对上他沾着血渍的下巴,慌忙后退半步。还未答话,就见这杀神般的男人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俯身塞进我怀里。
蜜饯的甜香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几个姑娘的手帕都快绞碎了。
将军认错人了。我硬着头皮把油纸包往回递,民女昨日才到玉门关。
霍铮却已策马前行,闻言回头一笑:现在认识了。
待军队走远,刘大嫂一把抓住我手腕:辛姑娘好造化!霍将军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去年京城来的郡主都被他当众拒了婚!
我捏着那包糖渍梅子,耳根发烫。什么不近女色,分明是登徒子做派。
回到药铺刚栓上门,就听外头马蹄声去而复返。霍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姑娘的药铺,本将征用了。
将军!我拉开门,险些撞上他卸了铠甲的前胸,我这小铺统共三面墙,如何安置伤兵
他身后亲兵抬着两个大木箱鱼贯而入,竟是整套的制药工具。不是伤兵。霍铮亲手打开箱子,是聘姑娘做军医。
我气得发笑:将军好不讲理。我开的是药铺,不是医馆。
月俸三两,包药材损耗。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另赠每日蜜饯一包。
我正要反驳,却见他从箱中取出几株当归。那根须完整度,竟是上品中的上品。作为医者,实在很难不动心。
…至少要先看诊金。我听见自己没出息地松了口。
霍铮大笑,转身时袖口掠过药柜,带倒一排瓷瓶。我慌忙去扶,却见他手腕轻转,所有药瓶稳稳落回原处。
将军懂药理我惊讶地看他精准避开几味相冲的药材。
家母是医女。他神色忽然柔软,从怀中又摸出包杏脯放在柜台上,酉时我来接你去营中看诊。
直到马蹄声远去,我才发现杏脯包装上印着长安西市——距此三千里之遥。
当晚在军营处理完最后一名伤兵,已是子时。霍铮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递来杯冒着热气的药茶。
小厨房刚熬的。他袖口沾着灶灰,加了甘草,不苦。
我接过抿了一口,甜得发腻。抬头见他眼底血丝,忽然明白:将军亲自熬的
他不答话,只从帐外端进个食盒。掀开盖子,竟是四色蜜饯排成朵花。
听说姑娘原籍江南。他指着其中一碟,这是苏州采芝斋的话梅,看可正宗
烛火下,他眉骨那道疤也显得温柔起来。我捏着梅子,突然想起离乡那夜,母亲临终前塞进我手里的最后一颗糖。
将军。我鬼使神差地问,为何待我这般好
霍铮正用匕首削着药杵,闻言动作一顿。初见姑娘那日,你蹲在城门口给流民孩童发饴糖。他抬眼一笑,像极了…
像什么
像极了我小时候见过的菩萨。他说得认真,手上却突然变出颗糖球,精准弹进我药茶里。
我噗嗤笑出声,溅出的药汁在他前襟洇开一片。他浑不在意,反而凑过来看我药箱里的器具,发梢扫过我脸颊,带着边关少见的沉水香。
帐外飘雪了,远处传来守夜士兵的梆子声。在这血腥气未散的军营里,我们隔着一案药材,竟聊到东方既白。
2
蜜饯情缘
霍铮每三日必来药铺,风雨无阻。
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查军中药材储备,后来发现,他不过是来送糖的。
今日是桂花糖糕。他将油纸包搁在药柜上,指尖还沾着一点糖霜,城南王婆子家的,刚出锅。
我正捣着药,头也不抬:将军,我这儿是药铺,不是点心铺子。
他倚在柜台边,铠甲未卸,身上还带着校场操练后的尘土气,偏生眉眼含笑,像是听不出我话里的嫌弃:药苦,得配点甜的。
我忍不住瞥他一眼。这人明明生得一副冷峻模样,眉骨上一道疤平添几分戾气,偏生每次来都揣着各色甜食,活像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我不嗜甜。我硬邦邦道。
霍铮挑眉,目光落在我药柜角落——那儿堆着七八个空油纸包,全是他这些日子送来的蜜饯点心。
我耳根一热,迅速扯过一块纱布盖住罪证。
他低笑一声,也不拆穿,只伸手从我药碾里捻了半片甘草含进嘴里:今日营中有几个士兵腹泻,来讨副药。
我放下药杵,转身去抓药,却听他忽然道:手怎么了
我一怔,低头才看见右手虎口处一道细小的划痕——昨日切药材时不小心划的,连我自己都没在意。
小伤,不碍事。我随口应道,却见霍铮忽然伸手过来,指尖轻轻擦过那道伤痕。
他的指腹有茧,粗粝温热,碰上来时,我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军中金疮药,效果不错。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每日涂两次。
我攥着瓷瓶,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嘴上却道:将军,我是大夫。
大夫也会疼。他淡淡道,目光却落在我身后药柜上,当归快用完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当归匣子已经见底。边关药材紧缺,尤其是这类补血活血的药材,向来紧俏。
嗯,前几日伤兵多,用得快。我叹口气,已经托人去中原带了,但至少还得半月才能到。
霍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言。
---
三日后,我正在后院晾晒药材,忽听前堂一阵喧哗。
辛姑娘!快出来看!刘大嫂的声音又惊又喜,活像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我擦着手赶出去,只见药铺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木箱。霍铮的亲兵正在卸货,见我出来,抱拳一礼:将军命我等送来的。
我狐疑地掀开最近的一个箱子——满满一箱上等当归,根须完整,药香扑鼻。
这……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亲兵笑道:将军前日亲自带人去了趟祁连山,连夜挖回来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祁连山距此百余里,山中多狼群,即便是老药农也不敢轻易进山。
他人呢我急问。
亲兵支吾了一下:将军……受了点小伤,在营中歇着。
我二话不说,抓了药箱就往外冲。
---
军营主帐外,赵莽横着长枪拦我: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这赵莽是霍铮的副将,生得五大三粗,向来对我没什么好脸色。
我是大夫。我冷声道,让开。
赵莽嗤笑:营中自有军医,不劳姑娘费心。
我正要发作,帐内忽然传来霍铮的声音:让她进来。
赵莽不情不愿地挪开长枪,我掀帐而入,扑面就是一股血腥气。
霍铮半靠在榻上,上衣褪至腰间,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已经渗出血色。军医正在一旁配药,见我来,如蒙大赦:姑娘来得正好,这伤口一直止不住血……
我快步上前,揭开纱布一看——三道狰狞的爪痕从锁骨斜贯至肋下,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狼抓的我声音发颤。
霍铮嗯了一声,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却还冲我笑了笑:山里狼群饿了一冬,性子烈了些。
我咬着唇不说话,手上利落地清理伤口。狼爪带毒,伤口边缘已经泛黑,若不及时处理,后患无穷。
忍着点。我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燎过,会疼。
他浑不在意地闭上眼:你尽管下手。
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他肌肉绷紧,额角沁出冷汗,却一声不吭。我手下不停,心里却像被什么揪着,又酸又胀。
为什么亲自去我低声问,军中那么多兵士,随便派几个去就是了。
霍铮睁开眼,眸色深沉:当归是你常用药,我怕他们认不准。
我手一抖,针尖差点扎偏。
帐内一时寂静,只余烛火噼啪。良久,我替他包扎好伤口,轻声道:下次别去了。
那下次换别的。他笑着从枕下摸出个油纸包,喏,杏仁酥,趁热吃。
我接过,油纸还带着他的体温。
---
那夜之后,霍铮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糖,有时带药,有时什么都不带,就坐在药铺门槛上看我捣药,一坐就是半日。
城中渐渐有了闲话。
听说了吗霍将军被那药铺女郎中迷了心窍!
可不是,前日我亲眼看见将军给她绾发簪花!
一个孤女,也配
流言愈演愈烈,连刘大嫂都忍不住问我:姑娘和将军……到底什么关系
我正研磨药粉,闻言手腕一抖,药碾差点翻倒:能有什么关系他是主将,我是军医,仅此而已。
刘大嫂将信将疑,却也没再多问。
我低头继续捣药,心里却乱成一团。霍铮待我,确实超出了寻常将军对军医的界限。可若说有什么私情……那些甜食,那些药材,那些深夜帐中的长谈,又算什么呢
正出神,药铺门突然被撞开。赵莽带着几个士兵闯进来,脸色阴沉:奉将军令,查抄药铺!
我愕然起身:什么意思
赵莽冷笑:有细作混入城中,专挑军中药材下手。姑娘这药铺,嫌疑最大。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不等我反应,士兵们已经翻箱倒柜。药柜被推倒,药材撒了一地,我苦心收集的医书也被扔得到处都是。
住手!我冲上去护住母亲的医书手稿,这些都是孤本!
赵莽一把推开我:细作也配谈医书
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烛台。火苗瞬间窜上药柜,眨眼间就烧成一片。
着火了!有人惊呼。
浓烟滚滚中,我拼命去抢医书,却被热浪逼退。眼看火舌就要吞没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遗物,一道黑影突然冲进火场。
将军!赵莽失声喊道。
霍铮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过,再出来时,怀中紧紧护着那摞医书。他的披风已经烧着,发梢都冒着烟,却第一时间将书塞进我手里:看看,可有损毁
我抱着书,眼泪夺眶而出。
他抬手想替我擦泪,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只轻声道:别怕,我在。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
当晚,我在小厨房忙活了两个时辰,端出一碗当归鸡汤。
霍铮受宠若惊地接过,喝了一口,表情瞬间凝固。
怎么不好喝我紧张地问。
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咽下去,挤出一个笑:好喝,就是……甜了些。
我一愣,猛然想起自己心神不宁,竟把糖当盐放了。
别喝了!我伸手去抢碗,我重做!
霍铮侧身避开,三两口喝了个干净,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甜得正好,我很喜欢。
烛光下,他眉眼温柔,哪有半点沙场悍将的模样。
我鼻子一酸,慌忙低头收拾碗筷,却听他忽然道:辛月。
嗯
以后别听那些闲话。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待你好,不是因为你是军医,也不是因为你会做甜汤。
我心跳如擂,不敢抬头:那是为什么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发顶:下次带蜜饯给你,你就知道了。
3
瘟疫来袭
边关的瘟疫来得突然。
那日我正在药铺后院晾晒新到的药材,忽听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我丢下药筛跑出去,只见几个士兵抬着担架匆匆而过,上面躺着的人面色青紫,嘴角还挂着血沫。
是瘟疫!有人惊恐地喊道,西营已经倒了十几个!
我心头一紧,转身就往铺子里冲,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拽住手腕。霍铮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眉头拧成死结:回去,关好门窗,别出来。
我是大夫。我挣开他的手,西营在哪带我过去。
霍铮的眸子暗了暗,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跟紧我。
西营已经乱成一团。帐外围了一圈火把,染病的士兵被单独隔在中央,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却仍不断有人倒下。我蹲下身检查最近的病患,那人突然剧烈咳嗽,一口血直接喷在我袖口上。
霍铮立刻把我往后拽,我却反手按住他的胳膊:去准备苍术、雄黄、艾叶,越多越好。再找一口大锅,烧开水,把营帐周围全洒一遍。
他愣了一瞬,随即转身去安排。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没合过眼。瘟疫来势汹汹,症状又凶又急,高烧、咳血、浑身起疹,寻常药方根本压不住。我翻遍母亲的医书,试了七八种方子,才勉强稳住几个轻症患者。
第四天清晨,我正在帐外煎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跪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辛月!
霍铮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努力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碰我……我虚弱地推开他,会传染……
下一秒,我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霍铮!我急得直捶他胸口,放我下来!你也染上怎么办
他充耳不闻,大步流星往主帐走,声音冷得像冰:闭嘴,留着力气喘气。
我被安置在主帐的矮榻上,很快就开始发高热。眼前景象渐渐模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江南老宅,看见父亲坐在床边给我念医书,母亲在院子里晒药材。
爹……我无意识地抓住床边人的衣袖,别走……月儿一个人怕……
那只手僵了僵,随即轻轻回握住我:我在。
答应我……别丢下我……
好。有人在我耳边郑重承诺,以后我陪你。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有人一遍遍用冷帕子替我擦汗,时不时往我唇边送温水。苦药入口时,总有蜜饯及时压住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睁开眼。帐内光线昏暗,霍铮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还攥着半湿的帕子,就这么睡着了。他下巴上冒出一圈青茬,眼下乌青明显,铠甲也没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活像个逃难的。
我悄悄伸手,想替他拢一拢散开的衣襟,却惊动了他。
醒了他猛地坐直,第一反应就是来探我的额头,还难受吗
我摇摇头,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几天了
七天。他倒了杯温水递给我,瘟疫已经控制住了,你开的方子很管用。
我小口啜着水,忽然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那是我们江南的习俗,祈福消灾用的。
你戴这个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霍铮不自在地缩了缩手腕:赵莽给的,说能辟邪。
我忍不住笑了:堂堂骠骑将军,也信这个
管他什么法子,管用就行。他嘟囔着,转身去端药碗,耳根却悄悄红了。
等我彻底痊愈回到药铺,才发现霍铮瘦了一大圈。铠甲挂在身上都晃荡,脸上那道疤更显眼了。
将军近日伙食管得不好我故意问来送药的亲兵。
亲兵一脸苦相:将军说营里粮食紧,把自己的份例都分给病号了。这几日顿顿啃干饼,我们劝也不听。
我气得直跺脚,当晚就炖了一锅当归羊肉汤,让刘大嫂送去军营。结果第二天一早,刘大嫂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将军说他不爱吃羊肉。刘大嫂一脸为难。
我盯着那锅分毫未动的汤,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去后院摘了一把酸梅,重新炖了锅清淡的鸡汤,这次亲自送去。
霍铮正在校场练兵,听说我来了,急匆匆赶回大帐,铠甲都没来得及脱。
趁热喝。我把汤盅往案上一放,敢剩一滴,以后别想再进我药铺。
他乖乖坐下,捧起汤盅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这汤……
酸梅解腻,还开胃。我板着脸,以后再不按时吃饭,我就往你茶里加黄连。
霍铮低笑出声,一口气喝完整锅汤,连渣都没剩。
---
好景不长。
那日我正在药铺整理药材,忽听外头一阵喧哗。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口,几个丫鬟搀着位锦衣小姐款款而下。
这就是霍将军常来的药铺那小姐拿帕子掩着鼻子,满脸嫌弃,这么寒酸
我放下药杵迎出去: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忽然笑了:你就是辛月那个勾引霍将军的贱婢
我脸色一沉:请姑娘自重。
自重她嗤笑一声,突然扬声道,诸位都来看看!这位辛姑娘,可是五年前被满门抄斩的辛太医之女!朝廷钦犯,也配在边关行医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周围一片哗然,原本在街边摆摊的商贩纷纷后退,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
你胡说!我强撑着反驳,辛家是被冤枉的!
冤枉那小姐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这是当年刑部的判书,白纸黑字写着辛家通敌叛国,罪证确凿!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五年了,我以为逃到边关就能重新开始,没想到噩梦还是追了上来。
苏小姐好大的威风。
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插进来。霍铮不知何时站在街口,身后跟着一队亲兵,个个刀剑出鞘。
那苏小姐立刻变了脸色,娇滴滴地迎上去:霍哥哥,我爹让我来劳军,特意带了你爱吃的……
赵莽。霍铮看都没看她一眼,送苏小姐回驿馆。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苏如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霍哥哥!你为了个罪臣之女,要软禁我
霍铮终于看了她一眼,眼神冷得像刀:苏小姐若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按泄露军机罪论处。
苏如雪吓得脸色煞白,被赵莽半请半拽地带走了。
人群散去后,霍铮转向我,欲言又止。
多谢将军解围。我抢先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民女这就收拾东西离开,绝不连累将军。
胡闹!他一把拉住我,你现在出去,不出三日就会被抓进大牢!
我挣开他的手:那也比连累你强!你是朝廷大将,包庇钦犯是什么罪名,你比我清楚!
霍铮突然发力,直接把我拽进药铺,反手栓上门。
听着,他双手按在我肩上,一字一顿道,从现在起,你哪儿都不准去。药铺照常开,但我会加派守卫。苏如雪那边我来处理,你只管安心待着,明白吗
我红着眼眶摇头:为什么为什么要冒险护着我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发顶:听话。
当晚,霍铮派人送来一包蜜饯杏脯,还有几本新搜罗的医书。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附了一张字条:将军厚爱,民女受之有愧。
守卫说,霍铮看到字条后,在营门口站了整整一夜。
4
真相大白
被软禁的第七天,我终于发现了霍铮的秘密。
那夜我辗转难眠,起身去后院打水,忽见月光下一道黑影静立在药铺外墙边。那人身形挺拔如松,铠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是霍铮。
我贴着墙根悄悄靠近,听见守卫低声劝道:将军,三更天了,您回去歇会儿吧。
无妨。霍铮的声音透着疲惫,再守一会儿。
守卫叹气:您这都连守七夜了,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再说辛姑娘已经睡下了,出不了事。
我怕她做噩梦。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让我心头猛地一颤。
守卫又道:那苏小姐今日又闹着要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霍铮冷笑:她父亲苏尚书与当年辛家冤案脱不了干系,此时来边关,必有所图。告诉赵莽,把人看紧了,别让她靠近药铺半步。
我死死捂住嘴,生怕泄露一丝呼吸。原来霍铮软禁我,是为了保护;原来他一直在查辛家冤案;原来……他每夜都守在窗外。
回到房中,我翻出退回去的那包杏脯,一颗颗含在嘴里,甜中带酸,酸里泛苦,像极了这些年的颠沛流离。
---
次日清晨,守卫照例送来早膳,却比往日丰盛许多。
将军吩咐,说姑娘气色不好,要补补。守卫放下食盒,又掏出一封信,这是将军让转交的。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三日后,真相大白。
我正琢磨这话的意思,忽听前院一阵骚动。透过窗缝,我看见苏如雪带着几个丫鬟闯进药铺,赵莽拦在门口,脸色难看。
赵副将,我可是奉了霍将军口谕来的。苏如雪晃了晃手中玉佩,将军说想尝尝我做的杏仁酪,特意让我来药铺取杏仁呢。
赵莽狐疑地盯着那玉佩——我认得,是霍铮随身戴了多年的旧物。
将军当真这么说
苏如雪娇笑:我还能骗你不成将军还说,辛姑娘若是闷了,不妨一起去营中坐坐。
我心头警铃大作。霍铮绝不会说这种话,更不会把贴身玉佩交给旁人。可还没等我出声提醒,赵莽已经侧身让路。
辛姑娘,苏如雪站在院中,笑得意味深长,将军有请呢。
我攥紧衣袖,强自镇定:稍等,我换身衣裳。
转身进屋,我迅速从药柜暗格取出一包迷魂散藏在袖中。这药本是防身用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
苏如雪没带我去军营,而是拐进了城西一处僻静宅院。刚进院门,她就变了脸色:捆起来!
两个壮汉立刻扭住我胳膊。我佯装惊慌:苏小姐这是何意不是说将军要见我吗
蠢货。她扯下伪装,露出狰狞笑意,霍铮此刻正在三十里外剿匪,哪顾得上你她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抖开,知道这是什么吗是你辛家通敌的罪证!当年没赶尽杀绝,今日我亲自来收尾!
我盯着那文书,浑身发冷。纸张是新的,墨迹未干,分明是伪造的。
你爹害死我姑姑,苏如雪咬牙切齿,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我这才恍然大悟——当年主审辛家案的苏尚书,竟是她的亲族。
要杀便杀,何必废话。我冷笑,只可怜霍铮瞎了眼,竟与你们这等蛇蝎为伍。
霍铮苏如雪突然咯咯笑起来,你以为他真在乎你不妨告诉你,昨日他亲口答应我爹,等处理完辛家余孽,就娶我过门!
她拍拍手,丫鬟端来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是霍铮常戴的那枚狼首扳指。
认得吧这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她得意洋洋地戴上扳指,你以为他夜夜守着你是因为爱不过是怕你跑了,没法向朝廷交差!
我死死咬住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理智告诉我她在撒谎,可那扳指确实货真价实。
带她去河边。苏如雪吩咐壮汉,做得干净些,就说是辛家余孽畏罪投河。
我被推搡着往外走,趁壮汉不备,突然扬袖撒出迷魂散。两人应声倒地,我拔腿就跑,却被苏如雪一把扯住头发。
贱人!她扬手就是一耳光。
我眼前金星乱冒,仍拼命挣扎。混乱中不知谁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栽进湍急的河水中。
---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我拼命扑腾,却被急流裹挟着越冲越远。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我的腰,硬生生把我拖上岸。
辛月!醒醒!
我咳出几口水,模糊看见霍铮惨白的脸。他浑身湿透,额角还带着伤,嘴唇因寒冷而青紫。
扳指……我虚弱地指着他空空如也的拇指。
霍铮一愣,随即暴怒:那是我三日前剿匪时遗失的!你见了在哪见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心头大石轰然落地,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苏如雪……她要杀我……河边……
霍铮脸色骤变,转头厉喝:赵莽!带人去河边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脱下披风裹住我,声音都在发抖:对不起,是我大意了。那扳指确实丢了,我没想到会被她捡去作妖……
我靠在他怀里,忽然摸到他后背一片湿热。抬手一看,满掌猩红。
你受伤了
小伤。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找到你的时候,正遇上几个匈奴探子。
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佩刀还在滴血。三十里外的剿匪,他竟一路杀回来寻我。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为什么要冒险救我辛家冤案未平,我会连累你……
霍铮突然捧起我的脸,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交错:因为你是辛月。
这六个字重若千钧,砸得我心头震颤。
---
回到军营,我才知道霍铮的伤远比看起来严重。那一箭贯穿右肩,再偏半寸就会伤及心脉。军医拔箭时,他硬是咬着布巾一声不吭,额上冷汗如雨。
轻点!我红着眼眶斥责军医,没看见将军疼吗
霍铮反倒笑了,虚弱地勾勾我的手指:比这重的伤多了去了,死不了。
待军医退下,他忽然示意亲兵抬进来一个铁箱。
打开看看。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卷宗、信笺、账册,最上面是一份刑部密档。我颤抖着翻开,赫然是当年辛家案的翻供记录与平反证据。
这些……
我找了五年。霍铮靠在榻上,声音沙哑,当年构陷辛家的主谋确实是苏尚书,他为侵吞朝廷拨给江南的赈灾款,栽赃你父亲通敌。这些是涉案人员的供词,还有赃款去向。
我一张张翻看,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些泛黄的纸页上,每一处批注都是霍铮的笔迹,有些地方还沾着血迹。
箱底压着个小布包,里面竟是我幼时玩过的拨浪鼓。鼓柄上歪歪扭扭刻着月字,是我六岁时的手笔。
这是……
霍铮目光柔软:十二年前,我随母亲去江南求医,曾在辛府住过半月。那时你总追着我叫『冰块哥哥』,还非要送我拨浪鼓。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夏天确实有个冷着脸的小哥哥,总躲在树荫下看书,被我缠得没办法了,才勉为其难陪我玩捉迷藏。
后来辛家出事,母亲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找到你。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这五年,我循着线索走遍大江南北,直到在玉门关看见你给流民发糖……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膝头嚎啕大哭。五年逃亡,三百里追杀,七夜无声守护,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重逢。
霍铮轻抚我的发梢,低声道:三日后,朝廷钦差会带着平反诏书来边关。到时候,你就能堂堂正正做回辛家大小姐。
我抬头看他:那你呢
我他挑眉一笑,自然是继续当我的投喂人——听说辛大小姐嗜甜如命,不好养活。
帐外秋风乍起,帐内药香氤氲。我含着泪,将一颗蜜饯塞进他嘴里。
甜吗
苦尽甘来。他如是说。
5
边城甜梦
钦差到来的前夜,匈奴大军压境。
我正给霍铮换药,城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号角声。他猛地站起身,纱布散落一地。
多少他厉声问冲进来的斥候。
至少三万,全是精骑。斥候满脸是血,东门已经破了!
霍铮一把抓过铠甲,动作太大扯裂了刚结痂的伤口。鲜血顺着臂膀往下淌,他却浑然不觉:赵莽,传令全军死守西门。派人护送辛姑娘和城中老弱从南门撤——
我不走。我打断他,捡起纱布重新包扎他的伤口,药铺后院有刚配好的金疮药,够五百人用。
霍铮扣住我的手腕:辛月!
我是辛家人。我直视他的眼睛,辛家祖训,危城不逃,死生与共。
他瞳孔骤缩,手上力道加重,却在看到我坚毅神色后缓缓松开:好。但你必须答应我,一旦城破,立刻跟赵莽走。
我系紧他胸前的铠甲束带,轻轻点头。
---
这场仗打得惨烈。
我在伤兵营忙得脚不沾地,止血的纱布换了一盆又一盆。不断有伤员被抬进来,每个人都在说霍将军如何一骑当千,如何带着三百亲兵死守城门。
辛姑娘!满脸血污的小兵跌跌撞撞冲进来,将军中箭了!
我手一抖,药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人在哪
城楼!箭上有毒,军医说……说怕是撑不过……
我抓起药箱就往城楼跑。流矢在头顶呼啸,好几次差点被流民撞倒。登上城墙的那一刻,我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霍铮背靠箭垛坐着,胸前插着半截箭杆,脸色已经泛青。
霍铮!我扑过去检查伤口,箭簇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是蛇毒,得立刻拔箭!
他虚弱地睁开眼,沾血的手指抚上我脸颊:……怎么不听话
闭嘴!我抖着手取出银刀,在火上烤红,忍着点。
箭簇拔出时带出一股黑血。霍铮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却还强撑着指向城外:看……帅旗……
我顺着望去,只见匈奴大军后方突然乱成一团,一杆绣着萧字的大旗迎风招展——是朝廷援军!
钦差提前到了……霍铮气息微弱,带了五万精兵……
我顾不上高兴,急忙给他喂解毒丸。他却握住我的手腕:来不及了……毒已攻心……
放屁!我抖着手撕开他衣襟,你答应过要看着我沉冤昭雪,要给我带一辈子蜜饯,霍铮,你敢食言——
喉头哽住,眼泪砸在他胸膛上。
霍铮突然笑了,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塞进我手里:最后一包……桂花糖……
我打开油纸,里面除了糖块,还有枚狼首戒指,内侧刻着月字。
本来想等明天……风风光光给你……他呼吸越来越弱,现在……怕是要提前……
你休想!我抹了把泪,从药箱底层取出个青瓷瓶,这是用天山雪莲配的解毒丹,只有一颗。
霍铮摇头:太珍贵……留给重伤的……
由不得你!我捏着他下巴硬灌进去,恶狠狠道,霍铮你给我听好,要是你敢死,我明天就嫁给赵莽!
一旁包扎伤口的赵莽吓得一个趔趄:姑奶奶,这玩笑开不得!
霍铮猛地咳嗽起来,竟真的吐出一口黑血,脸色渐渐回转。他虚弱地瞪我: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边哭边给他包扎,所以你必须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
---
三日后,边关大捷与辛家平反的诏书同时宣读。
我穿着霍铮不知从哪找来的湖蓝襦裙,跪在钦差面前听旨。当听到辛氏满门忠烈,特追封三代时,五年来的委屈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臣女,谢恩。
起身时,钦差却拦住我,又取出一道明黄卷轴:骠骑将军霍铮,另有请旨。
我疑惑地展开,竟是一封求亲奏表。字迹工整漂亮,唯独末尾非卿不娶四个字力透纸背,像是写信人咬牙写下的。
这……
辛姑娘有所不知。钦差笑道,霍将军为辛家平反奔走五年,陛下早有意成全。此番他更以三千精兵破匈奴五万大军,立下不世之功。这桩婚事,陛下已经准了。
我耳根发烫,正不知如何应答,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末将霍铮,迎辛姑娘回府。
转身就见那人一袭玄色锦袍,腰间玉带生辉,哪有半点重伤初愈的样子。只是左手还缠着纱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食盒。
这是什么我红着脸问。
他打开盒盖,竟是满满一盒形态各异的糖人,每个都捏成我的模样——捣药的、看诊的、生气的、甚至还有在伤兵营打瞌睡的。
养伤期间闲着无聊,跟营里老庖学的。他耳尖微红,手艺不精,姑娘将就着看。
我拿起一个小辛月,糖人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连衣褶都栩栩如生。
甜吗他紧张地问。
我含着糖人点头,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
---
又三年,边关安定。
霍铮辞了官,在我的药圃旁开了间糖铺,每日研究新点心。今儿是茯苓糕,明儿是玫瑰酥,变着花样往药圃送。
夫人,尝尝新做的梅子冻。
午后阳光正好,他端着琉璃盏凑过来,非要喂我吃。我正晒药材,躲不过,只好由着他把冰凉的梅子冻送入口中。
怎么样
酸。我皱眉,太酸了。
他忽然低头吻住我,唇齿间还带着梅子清香:这样呢
更酸了!我捶他肩膀,却被他拦腰抱起,转了个圈。
霍铮!放我下来!
不放。他蹭着我鼻尖笑,这辈子都不放。
远处,药圃新发的嫩芽在风中轻晃,糖铺的招牌反射着暖阳。更远处,是连绵的边城与无垠的戈壁。
在这苦寒之地,我们终于酿出了属于自己的那点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