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灯笼迷雾村
暮春的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鹰嘴崖上。当我们这支五人探险队踩着碎石滑到山谷时,副领队阿林的登山杖咔嗒一声戳破野蒿,半块布满苔藓的界碑赫然露出,黄泉村三个篆字被利器划得支离破碎,最后那个村字缺了右下角,像滴凝固的血。
看那边!新人小夏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她指向山谷低处的手在发抖。雾气中浮动着数十点猩红,宛如被掐住脖颈的血珠悬在半空,随着山风明灭。等我们走近,才发现村口每棵歪脖子槐树上都吊着竹骨红灯笼,半透明的油纸被烛火映成暗红色,像极了刚剥下的新鲜人皮,灯笼下的纸穗竟真如干枯的红发般蜷曲。
露营吧,这地方不对劲。阿林的喉结在脏兮兮的围巾下滚动,他总爱把登山包带子缠在手腕上,此刻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想起半小时前在山腰看到的景象:整片谷地被灰绿色植被覆盖,叶片蜷缩如人形,风过时会发出细碎的呜咽。
封建迷信。沈玥冷笑一声,她银灰色短发在灯笼下泛着青灰,颈间狼牙项链晃了晃——那是我们在山脚下镇子买的,卖货的老奶奶死活不肯收钱,这东西镇不住煞。她当时布满老年斑的手攥住沈玥手腕,直到沈玥甩开,腕上还留着三道青痕。她踩着马丁靴踢开脚边一块剥落的红布,下面露出半幅褪色对联,寿与天齐的天字被剜去中间两横,像张血肉模糊的嘴。
木桥横跨村口溪流时,我注意到水面漂着许多细碎的红色碎屑,蹲下细看竟是磨得极薄的骨片,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咬痕。沈玥已经大步走到第一户人家门前,铜环叩门声惊飞了檐角几只乌鸦,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灯笼,在土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正在攀爬的断头人。
谁啊!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趿拉木板鞋的脚步声。开门的老汉形如瘦鹤,深蓝粗布衫洗得发透,腰间却系着条红得刺目的腰带,与我们在山路上捡到的断发绳颜色分毫不差。他看见我们时瞳孔猛地收缩,浑浊的眼球在灯笼光下泛着羊脂玉般的光泽,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那些陪葬的玉俑——它们的眼窝通常都塞着水银,防止灵魂逃脱。
领队老周连忙递上能量棒,堆笑道:大爷,我们是来山里探险的,本想露营,结果遇到雾...话没说完,老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露营你们还敢去鹰嘴崖他这话让我浑身发冷,因为我们确实打算明天去那里。隔壁院门吱呀裂开条缝,暗黄色的灯光里浮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手里抱着个绣着并蒂莲的红布包,正一颠一颠地晃着,像是在哄睡襁褓中的婴儿,嘴里还哼着含糊不清的调子。
老汉猛地松开手,咳嗽着掩饰尴尬:进屋说,屋里暖和。他的屋子弥漫着陈年老木与艾草混合的气味,堂屋正中央供奉着座黑黢黢的神龛,牌位上黄氏门中历代宗亲的宗字少了最后一笔,像根断了的脊椎。沈玥伸手去摸神龛旁的竹编灯笼,老汉突然厉声喝止:别碰!那声音像生锈的刀从鞘中拔出,惊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我这才注意到房梁上挂着几缕红发,和灯笼纸穗如出一辙。
厨房灶台上摆着七个粗瓷碗,每个碗沿都缺了口,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啃过。老汉往灶膛里添柴时,我看见他后颈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形状竟与村口灯笼上的火焰纹别无二致。我们这村啊,自打光绪年间闹瘟疫就没外人来过...他往锅里倒的油发出刺啦声响,腾起的热气中混着股奇怪的甜腥,像坏掉的甜面酱,灯笼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说是能驱邪。
驱什么邪沈玥咬着能量棒挑眉,碎屑掉在她胸前的银饰上。老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痰液竟带着血丝:早年兵荒马乱,祖辈从金陵逃到这...他没说完就转身去水缸舀水,井水倒进碗里时,我看见水面映出他佝偻的背影——他正在堂屋神像前焚香,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窗户纸上,那影子的肩膀似乎比常人多出两个凸起,像背着什么重物。
沈玥突然指着窗外低喊:看!隔壁院子里,那个抱红布包的女人正对着我们的方向缓缓转身,她脸上敷着厚得吓人的白粉,在灯笼下泛着青灰,而她怀里的婴儿,分明是个缠着红布的骷髅头,眼窝处还嵌着两颗凝固的蜡珠。那是老徐家媳妇,老汉端着菜进来时,她已经消失在阴影里,去年闺女掉后山天坑没了,脑子就不清醒了。他往我们碗里夹的青菜上粘着片紫色花瓣,我认出那是曼陀罗,传说能让人梦见前世。
午夜时分,我被尿意憋醒。茅厕在院子角落,竹篱笆外就是黑漆漆的后山,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低声说话。经过堂屋时,我看见老汉屋里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他正对着那盏红灯笼磕头,旁边似乎还站着个穿红衣的女人,长发垂到腰间——可白天他明明说老伴去了女儿家。
刚解开裤带,头顶突然有东西滴落,啪嗒一声落在手背上。我抬头望去,茅厕屋顶挂着串风干的辣椒,其中混着几缕暗红色的发丝。更骇人的是房梁上钉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镇煞二字,笔画间爬满虫蛀的痕迹,隐约能看见下面还有旧字:用生人血祭,可保灯火长明...
回到厢房时,沈玥正坐在床上玩手机,屏幕冷光映得她脸色发青:怪事,手机罗盘一直在打转。她床头放着从老汉家搜到的旧账本,1943年那页用红笔圈着七月十四,收生魂七具。阿林和小夏早已鼾声如雷,老周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他枕头下露出半截登山刀,刀柄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刚刚合上双眼,正准备进入梦乡,突然间,一阵惊呼声传入我的耳中,让我浑身一颤。
你们看!沈玥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惊愕,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所有人的手机同时亮起,屏幕上显示的是同一张照片——我们在村口的合影。
然而,这张照片却异常诡异,背景中的所有灯笼都在滴血,那鲜艳的红色仿佛是从灯笼中渗出来的一样,让人毛骨悚然。而更让人胆寒的是,本该空无一人的屋顶上,竟然站着一排穿着红色寿衣的纸人,它们的面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手中却都举着正在融化的红灯笼,烛泪像雨点般滴落在我们头顶,宛如一顶顶小小的棺材,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门外的灯笼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着,突然集体爆燃起来。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将整个院子都染成了一片血红。火焰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逐渐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沈玥的尖叫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动。我惊恐地看着她,只见她的眼球突然蒙上了一层白翳,原本灵动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机械地转头看向我们,嘴角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露出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该点灯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幽冥地府传来的一般,让人不寒而栗。说完,她缓缓地抬起手,摸向后颈,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缝合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正在呼吸的红色蜈蚣,让人恶心又恐惧。
老周突然,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犹豫地朝着沈玥刺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沈玥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度,徒手握住了刀刃!刹那间,鲜血如泉涌般从她的手中滴落,溅落在地上,却诡异般地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晶。
沈玥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扭曲了一般,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尾音。她冷笑着说道:你们以为那些登山客真的是迷路摔死的吗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空气中炸响,让人毛骨悚然。阿林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突然指着窗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窗外的院子里,所有的村民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他们的后颈上的胎记竟然连成了一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灯笼图案!
而在人群中间,站着一个老汉,他的手里提着一盏正在滴血的新灯笼。那灯笼的灯罩上糊着的油纸,竟然是用新鲜的人皮制成的,上面还能清晰地看见未褪尽的汗毛!
老汉对着我们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的牙齿漆黑如墨,仿佛被染过一般。他轻声说道:放心吧,很快就不疼了,你们会成为最好的灯油……
我突然想起进山前在镇子里看到的那张寻人启事,上面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能看出失踪者的大致模样。然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启事底部那行被雨水冲淡的小字:失踪者后颈均有红色胎记,形状如火焰。
此刻,我的后颈正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团火在那里燃烧。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去,却摸到了一个凸起的硬块,大小如同硬币一般。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硬块竟然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就像那寻人启事上描述的红色胎记一样!
我惊恐地望向窗外,只见新的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烛火摇曳,映照着沈玥那空洞的眼窝,显得格外诡异。而她脖子上原本戴着的狼牙项链,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七颗惨白的人牙,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远处传来梆子声,还有一阵模糊的童谣声:红烛红骨红衣裳,纸包烛皮包骨……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我努力想要听清最后两句,终于,在梆子声的间歇中,我听到了那两句歌词:灯笼挂满天井时,就是新魂归位日。老周的刀终于砍中沈玥的肩膀,却发出木头碎裂的声响。她低头看着伤口,里面渗出的不是血,而是融化的蜡油。没用的,她咯咯笑着逼近我们,身后村民们的影子在墙上叠成巨大的灯笼形状,你们的记忆早就在进山时被换了,其实我们...早就死了啊。
就在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所有的灯笼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同时击破一般,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紧接着,无数由蜡油凝结而成的手从地下猛然伸出,如同幽灵一般,紧紧地抓住了我们的脚踝,毫不留情地将我们往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拖去。
我惊恐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这些诡异的蜡油手,但它们的力量异常强大,让我根本无法挣脱。在被拖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瞥见了那个老汉,他高举着一盏新的灯笼,灯笼里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脸竟然开始像蜡烛一样缓缓融化,露出了底下层层叠叠的纸人脸。
那些纸人脸看起来异常扭曲和恐怖,仿佛是被某种邪恶的力量所扭曲。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纸人脸可能就是历代被做成灯油的探险者们,他们的灵魂被困在这诡异的灯笼之中,永远无法超生。
而此时的沈玥,她原本银灰色的短发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她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露出与老汉相同的黑牙,对我说:欢迎来到黄泉村,新灯油。
黑暗如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一切,我感觉到一股绝望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就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我突然听到自己的后颈传来一声轻微的啵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破茧而出。
我下意识地用指尖去触摸,却摸到了一片湿润的纸张。借着最后一丝微弱的红光,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一行字:第108批灯油到货,今夜子时开炉。
落款处的字迹,竟然与村口那半块界碑上的刻字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黄泉村三个字完整无缺,在血色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2
蜡油之瞳
后颈的灼痛如生锈的铁钉缓慢旋入椎骨,我在浸透冷汗的黑暗中猛然抽搐着惊醒。棉质睡衣贴在后背像层冰凉的蛇皮,额间碎发黏成湿腻的线束,滴落的汗珠砸在锁骨,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床头手机屏幕泛着幽蓝冷光,时间显示23:47——数字边缘渗出毛边,像被蜡油晕开的墨迹,距离子时的梆子声只剩13分钟。
阿林的鼾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剪断的电线。他直挺挺坐起,脊椎发出竹节断裂般的轻响,纯棉睡衣下的肩胛骨凸起如纸扎人的骨架。那双平日清亮的眼睛此刻凝着白翳,瞳孔缩成针尖,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咯咯空响,像是有人在他喉咙里摇晃一串铜铃。我突然想起下午在村口看见的提线木偶戏——木偶张合的嘴里,也塞着这样一枚会响的铜片。
是...幻觉...老周的声音从墙角阴影里渗出,带着潮湿的霉味。打火机的微光骤然亮起,照亮他颤抖的下颌和紧攥的登山刀。刀刃楔入床头木柱的角度异常刁钻,半透明蜡油顺着刀身滴在木地板上,凝固成蛛网般的纹路。我这才注意到掌心紧攥的曼陀罗花瓣,深紫色脉络间嵌着青灰色灰烬,凑近时闻到甜腥中混着焦糊——那是今早看老汉添柴时,灶膛里腾起的余烬味道,此刻正顺着呼吸爬进肺管。
但胎记是真的。沈玥的声音像被冻住的手术刀,钝重地划破空气。她站在落地窗前,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在墙上,手腕内侧的青痕不知何时变成蜿蜒红线,如同被点燃的灯芯,在苍白皮肤上跳动。我这才发现她颈间的狼牙项链早已换成红绳,串着的七颗牙齿表面蒙着水汽,凑近时能看见每颗牙釉质里都映着我们扭曲的脸——那是今早她帮小夏拍合照时,我在镜头里见过的惊恐表情。
窗外的簌簌声突然密集起来,像无数只蛾子扑打窗纸。我踮脚窥见天井中央:老汉戴着斗笠,灯笼垂在身侧,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长成畸形的纸人轮廓。他缓缓抬头,斗笠边缘滑落的瞬间,我看见半透明的蜡质皮肤下,后颈的火焰胎记正渗出琥珀色油状液体,顺着衣领滴进粗布围裙。而他的眼窝深处,跳动的不是眼球,是两簇豆大的烛火,灯芯末端还粘着焦黑的余烬。
他们来了。老周按住我肩膀的手指隔着卫衣掐进皮肉,指尖传来的温度低得异常,像块冻了整夜的腊肉。门缝里渗进的红光逐渐浓稠,如同稀释的血液。十几个村民在月光下排成纵队,动作整齐得像被同一根线操控的木偶——徐大爷的婆娘抱着骷髅婴儿,剥落的白粉下露出泛黄的人皮纸,嘴角咧开的弧度超过人类极限,机械地开合着:灯油...灯油...那声音像是从纸糊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撕裂的杂音。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瞳孔骤缩。相册里多了张像素模糊的照片:我们五人背对着镜头站在祠堂前,后颈绽开十字形切口,露出里面蜷曲的灯芯状组织,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沈玥的右肩正在透明化,银灰色短发下隐约可见青灰色竹骨,关节处缠着渗血的符纸。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时间显示为1943年7月14日——那是我们进山的日子,却比手机的出厂日期早了七十年。
村口溪流里的不是人骨,是纸浆。老周拧开矿泉水瓶,瓶底沉淀的碎屑在摇晃中呈现纤维纹理,混着几根蜷曲的白发。我突然想起今早踩过的鹅卵石,触感柔软得异常,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那根本是未干透的纸浆,里面还嵌着未完全分解的指甲碎片。他们用曼陀罗花粉迷惑感官,用生魂熬制蜡油...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阿林的登山杖...是用前一批灯油的腿骨磨的。
子时梆子声从后山传来,第一声闷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老汉举起灯笼,烛火突然暴涨三尺,青绿色火苗舔舐着灯笼纸,露出里面用人发编的灯芯。村民们的皮肤开始融化,蜡油顺着下巴滴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纸扎骨架,关节处缠着渗血的红绳。沈玥的左脸剥落一块皮肤,底下的蜡质油光映着火焰,她转头时眼窝烛火剧烈跳动,嘴角扯出非人的弧度:闻到灯油的香味了吗是我们身上的味道...
后颈的胎记突然剧痛,我摸到一片湿润的符纸正从皮肤里凸起,指尖触到凹凸的墨迹:第108批灯油的八字最后一笔还在渗血,落款黄泉村三字周围爬满细小裂纹,像新鲜的刀伤。阿林的惨叫戛然而止,他抓挠后颈的手悬在半空,胎记处绽开小口,涌出的半透明蜡油里漂着几根红发——那是小夏昨天刚染的颜色。
烧了灯笼!老周突然暴喝,扯下墙上的红灯笼掷向窗纸。火焰腾起的瞬间,灯笼里爆出的蜡油溅在村民身上,竟燃起幽幽绿火。火光中,每个村民腹腔里都泡着一束人发,根部缠着写有引魂的符纸,正是我们五人进山时的发型。厨房传来瓷器碎裂声,七个缺口碗在灶台上震动,碗底刻痕显形:七窍流血者,可破灯阵,最后那个阵字缺了半笔,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小夏咬破掌心的瞬间,鲜血滴入碗中的声音清晰可闻。所有灯笼同时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老汉的尖啸刺破耳膜,那声音像是无数张纸同时燃烧,夹杂着竹骨爆裂的脆响:坏了规矩...你们走不了!我在黑暗中摸到墙面凸起的木纹,那是某种古老的符阵,指尖触到的每个结节都刻着极小的灯字,浸着陈年血污。
将最后一片曼陀罗花瓣掷向天井时,绿色火焰照亮了老汉的脸。他的头颅滚落在地,眼窝里的烛火即将熄灭,融化的嘴角咧开,露出藏在口腔里的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轮回永劫。沈玥的身体在火中支离破碎,胸腔里掉出一本油浸的账本,1943年那页用红笔圈着:七具生魂,可制五盏长明灯,旁边贴着我们的进山照,每个人的后颈都有隐约的火焰印记。
看界碑!小夏的声音带着哭腔。村口界碑在月光下发出荧光,残缺的村字被蜡油补全,碑面密密麻麻的刻痕里,每道都嵌着不同颜色的头发——黑色、金色、银灰色,还有几缕婴儿胎发。老周扯开衣领,锁骨下方露出糊着人皮纸的竹骨支架,缝隙间掉出半张车票,日期是1943年7月13日,目的地栏写着黄泉镇。他嚼碎曼陀罗花瓣的嘴角渗血,瞳孔缩成针尖:山脚下卖狼牙的老奶奶...她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灯座...
村民们的蜡质躯体融化成油状,顺着墙缝爬向我们,发出滋滋的声响。头颅在地上滚动,眼窝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最后一次开合嘴巴,吐出的不是蜡油,而是半片烧焦的符纸,上面的灯字被烧出焦洞,像只嘲讽的眼睛。小夏后颈的十字形切口渗出蜡油,混着我的血珠,在地面汇成诡异的图腾——那是村口老槐树上的同款刻痕。
老周将我推进密室时,他的人皮面具剥落一角,露出底下腐烂的皮肤和残差的牙齿。密室里的铜镜蒙着灰,却清晰映出荒废的山脚小镇,墙上的寻人启事已经泛黄,照片上是年轻版的我们,日期停在1943年7月14日。原来七十年前,我们就已踏入黄泉村的陷阱,所谓醒来不过是轮回的节点,每次逃脱都只是成为下一任村民的前奏。
子时钟声响起的瞬间,后颈的符纸完全融入皮肤,化作灯笼上的火焰纹。透过通风口,我看见老周摘下整张人皮面具,底下是1943年失踪领队的脸,眼窝空洞,里面燃着两簇熟悉的烛火:下一个七十年,该你们当村民了。他的声音混着蜡油滴落的声响,手里提着新扎的灯笼,灯笼纸上贴着我们的合照,每个人的嘴角都被画上诡异的弧度。
新的红灯笼挂上山头时,我听见山脚下传来汽车引擎声。七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说说笑笑走向村子,他们后颈干干净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兴奋的脸。而我们的意识正逐渐融入烛火,透过油纸,我看见自己的手变成蜡质,正从老汉的袖口伸出,用七十年前听过的台词微笑:赶夜路的吧进屋喝碗热汤,我们这村子,灯笼亮着就丢不了...
山脚下的古董店里,尘封的红灯笼突然亮起,灯笼纸上的五个模糊人影渐渐清晰。柜台后的老板摸着后颈的火焰胎记,对新来的游客露出微笑,他耳后的人皮纸新糊了边角,朱砂字迹未干:要借宿吗前面有个村子,灯笼很亮。远处的雾气里,女童的歌声碎成千万片:红烛红骨红衣裳...每一个字都像蜡油滴在冷铁上,激起一阵跨越七十年的战栗。
3
轮回童谣
深山的雾气如凝固的乳脂,裹着铁锈味漫过鼻腔。远处传来的女童歌声碎成玻璃碴,每一个音符都在雾中折射出幽蓝的光:红烛红骨红衣裳...尾音拖得极长,像老妇人用银簪挑动烛芯,蜡油滴在冷铁上的滋滋声里,我后颈的寒毛逐根竖起。
我被困在灯笼纸糊的瞳孔里,眼睁睁看着左手食指从指腹开始泛出蜡质的半透明光泽,指甲缝里钻出细小的灯芯绒毛,像被水浸泡过的棉线,带着潮湿的温热感。阿林的登山杖斜插在我脊椎第三、四节之间,竹节里嵌着的碎牙泛着青灰色,每次山风掠过,都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那是他被敲碎下颌时,我在厨房偷看到的场景,骨茬刺破牙龈的血珠,曾滴在灶台的曼陀罗花瓣上。
七个登山者的头灯在村口晃成七团暖黄的光晕。留短发的女孩穿着荧光绿冲锋衣,指尖触到界碑上第108道刻痕时,后颈皮肤突然鼓起青灰色脉络,像被春雨催醒的曼陀罗藤,正顺着后颈向发梢攀爬。老周——不,现在该叫他黄大爷——从槐树下佝偻着走出,腰间红绳上的新人牙还带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润泽,每颗牙齿内侧都刻着极小的灯字,那是用登山者的血混着蜡油写的。
赶夜路的吧进屋喝碗热汤,我们这村子,灯笼亮着就丢不了。他咧嘴笑时,左眼角的皱纹里渗出半透明的蜡油,顺着法令纹凝成泪滴状,在腮边颤巍巍地晃。我认得这笑容——七十年前,我也是这样笑着,把掺了曼陀罗粉的小米粥递给第一批登山者。
新扎的灯笼糊着陈年宣纸,透着淡淡霉味。我的左手已成竹制提手,指节处还缠着小夏的麻花辫,发尾沾着她坠崖时蹭到的青苔。沈玥的银灰色发丝编成纸穗,每根丝线上都缠着指甲盖大的符纸,朱砂字迹已经渗进发丝:第109批灯油,魂归烛火,永世为引。她曾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现在是灯笼骨架里最坚韧的那根竹条。
黄大爷掀开锅盖的瞬间,七片紫黑色曼陀罗花瓣在沸汤里舒展开来,每片花瓣中央蜷缩着拇指大的人影。穿橙色冲锋衣的男生正在哭,睫毛上挂着的汗珠落进汤里,激起细小的油花。他们的魂魄被煮得半透明,能看见脊椎里渐渐亮起的烛火——那是成为灯油的前兆。
歌声突然近在咫尺。穿红旗袍的纸扎小女孩蹦跳着经过,袍角金线绣的曼陀罗花纹掉了色,露出底下糊的旧报纸,边角处还能看见1943年探险队失踪的标题。她手里的迷你灯笼上,贴着五人合影:我穿着藏青色旗袍,阿林举着登山杖,小夏叼着狗尾草——那是我们坠崖前在山脚拍的最后一张照片,现在成了灯笼纸的防伪印记。
纸包烛皮包骨布包衣...她仰头看我,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两簇幽绿烛火,蜡油顺着脸颊流成泪痕,大姐姐的皮肤好薄呀,能看见里面的竹骨呢!话音未落,裙角扬起的灰尘里爆开细小的蓝色曼陀罗花,每朵花蕊都泛着荧光,像被碾碎的萤火虫。
山脚下的古董店里,檀香混着腐肉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老板摸着指骨项链,后颈的火焰胎记比上个月更深了,耳后新糊的人皮纸上,朱砂字还没干透:第108任司仪,掌轮回灯,引迷途魂。七串项链突然发出幽光,每颗指骨里都映着登山者惊恐的脸——穿橙色冲锋衣的男生正在咬唇,短发女孩攥紧了登山杖。老板对着镜子咧嘴,腐烂的牙齿间渗出蜡油,镜面里映出的却是1943年的我,穿着磨破袖口的卡其色风衣,脖颈处挂着和他现在一模一样的指骨项链。
小喜,去把新灯笼挂到槐树上,今晚的月光适合炼油。黄大爷慈眉善目地揉纸扎女孩的头,指尖却捏碎了她的右耳,露出里面交错的竹骨和蜡油混合物。小女孩欢笑着跑开,手里的灯笼撞上我的,两簇烛火瞬间交融,我听见自己七十年前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溢出:灯油要换芯了哦...那是我坠崖前最后的遗言。
登山者们已经坐在桌前,眼神逐渐迷离。穿橙色冲锋衣的男生揉眼睛时,指尖勾住了黄大爷脸上的人皮纸,底下青灰色的纸扎骨架上,还粘着前几任黄大爷的残片——左眼是块碎镜片,右眼是枚纽扣。他想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堵着半融化的蜡油,双腿已成蜡油凝固的柱体,脚踝红绳上的灯芯固定符正在发烫,烫出细密的水泡。
烛灭魂散,无往生...歌声卷着山风掠过,黄泉村的红灯笼次第亮起,每盏灯笼里都映着不同时代的残影:1943年的我正在给探险队指认安全路线,1973年的黄大爷在给第二批登山者盛汤,2013年的古董店老板对着镜子粘人皮纸...所有画面在雾气里交叠,形成旋转的莫比乌斯环,环上每一个点都写着灯油二字。
黄大爷举起灯笼走向餐桌时,我终于感到蜡油顺着脊椎蔓延全身。透过油纸,我看见自己的脸在每个村民脸上浮现:卖茶鸡蛋的王婶眨眼时,眼睫毛抖落蜡粉;村口修鞋的李叔弯腰时,后颈露出和我一样的火焰胎记。他们用我的声音说着同样的台词,用我的手递上掺了曼陀罗的热汤,用我的眼睛注视着新的恐惧在登山者瞳孔里绽开——那是我七十年前在镜中见过的,自己濒死时的眼神。
天坑里传来锤子敲打竹骨的声音。第108批灯油的残躯被钉在木架上,匠人用他们的头发编灯笼穗,用他们的骨血浇灌后山的曼陀罗。山风送来最后一句童谣,碎成万千烛火:红烛红骨红衣裳...我的意识分裂成七十个七年里的每个瞬间:1943年接过登山者递来的巧克力,1973年在槐树下挂新灯笼,2013年给游客介绍指骨项链...每个瞬间都在烛火里明明灭灭,像永远不会停止的走马灯。
而我们,终将在灯笼的火焰里,见证每一个新的黎明——那是用新鲜灯油的恐惧点燃的,永无止境的黄昏。